奚澜想过很多很多种原因,如果不是对安成郡主在薛桓面前默认自己害了阿娘而耿耿于怀,他甚至会以为,阿娘厌恶他,厌恶到宁愿死也不想生下他。
薛桓又帮了他一个忙。
如果不是他再度起了借刀杀人的心思,他也不会这样轻而易举推测出阿娘真正的死因。
就连大兄,都被蒙在鼓里。以为阿娘是因为被那个男人所伤,以至于孕期郁结于心,没了生念,这才导致难产血崩,生下奚澜就断了气。
“奚二郎君,你还好吗?”
奚澜回过神来,就见阿烛眼含忧愁,不大放心地看着他。
她就坐在他面前,隔着一张短案,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奚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鬼使神差间,问了一句:“如果非要选择一个,阿烛会选我,还是选大兄?”
嗯???
阿烛危机感油然而生,一脸古怪地看着他:“什么选你选他?危急关头二选一救谁的那种吗?”
奚澜慢慢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是阿烛,会不会也觉得,大兄样样都好,而我……”
他没能说下去。
怕是也觉得有些许丢人,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奚澜闭上嘴。
脑海中再次浮现,阿娘与安成郡主的书信里,感叹兄长是如何聪慧懂事,进退有度,小小年纪,便可窥见日后君子之风。
她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没有给予长子任何教导与关爱,可奚照还是长成了所有父母都喜爱的模样,让她备受艳羡。
奚澜想,如果母亲在世,看见他是这个模样,恐怕一定后悔生下他。
“不会的。”阿烛握住他的手,奚澜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把刚才那句心里话说了出来。
奚澜的脸噌一下红了起来,连带着耳朵根蔓延向下,温度逐渐攀升。
奚澜错开她认真的目光,咳了一声,掩饰道:“我就是随口说说,阿娘喜不喜欢我,是她的事情,我根本不在意。”
死鸭子嘴硬。
阿烛的目光中明明白白写着,抓着他捏成拳头的手,两只手才把他一个拳头给包起来。
她道:“在意也没关系,她是给予你生命的母亲,或许没有给你什么,但也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除非你觉得活着很痛苦,不如从未出生。”
“没有。”奚澜想也不想,顿了顿,道:“我没有这样想过。”
他虽然不喜欢九江奚氏,但不可否认,他在外头受到的许多优待,都是源于九江奚氏这个名头,而非他自身。他也知道兄长为他不平,但他并不怨恨,兄长一个人就足够抵九江奚氏所有,包括阿耶。
所以,奚澜还是很感谢阿娘将他生下,因此他一直愧疚于心,如果不是因为他,阿娘根本就不会死。
阿烛却道:“这不是你的错。归根结底,错在伯母识人不清。自私自利是人之本性,可她享受了家族的庇护疼爱与优待,却不愿为之付出。九江奚氏亦对她不薄,虽非她想要,可常言道,在其位谋其事,便是要离去,也不该那般行为。”
顿了顿,她眉眼一弯,又道:“不过小辈不言长辈过,其实都是安成郡主不好。她是个坏人,做尽恶事,在她心里,所有人都对她不起。即便如今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可被她所迫害的无辜之人,也不能起死回生。”
奚澜默默给她倒了一杯水,刚煮开,冒着滚·烫的热气,他特意放在一旁晾凉,再推到阿烛面前。
阿烛握着他的手,郑重其事道:“奚二郎君,我说了这么多,只有一个意思。”
“嗯?”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从前的事情非你之过,往后之路也定然光明坦荡。”
阿烛神情认真,眼神真挚,道:“你很好,是和少煦哥哥不一样的出色大才,各花入各眼,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少煦哥哥,也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你不好。所以,不要妄自菲薄。”
哎,这大概就是和优秀的人在一起的苦恼。
像七娘,像奚澜。
不管怎么看都是发着光,却始终不自信,觉得样样不如别人。
不过奚澜比七娘要好一些。他不大在意别人的看法,只是因为兄长光芒太过耀眼,长年累月之下难免又些自卑。这自卑是对着兄长,而不是旁人。
这样一想,阿烛又忍不住高兴起来,她觉得自己就很棒!不管她是什么样子的,她都永远喜欢自己!
奚澜被她说的,整个人红的不像话,几乎快要煮熟冒烟。
他忍着羞意,磕磕巴巴地问道:“那你呢?”
他只在意兄长和阿烛。
至于其他人,谁稀罕他们喜不喜欢。
阿烛还沉浸在沾沾自喜中,没仔细听奚澜说话。
他只好鼓起勇气,再问一遍。
说完脸就更红了,比女郎抹了胭脂还要绯丽。
阿烛眨了下眼睛,认认真真地思考片刻,最后得出结论。
“那我更喜欢奚二郎君一些。”
“为、为什么?”
他控制不住心跳,只觉全身都是滚·烫发热。
阿烛想了想道:“你比较可爱。”
少煦哥哥如兄如师,对她倾囊相授,尤其是为人处世、待人接物这一方面,阿烛受益匪浅。不过也正是如此,虽然少煦哥哥大多时候会逗她,与她含笑玩乐,但阿烛总觉得他沉稳而不可侵犯,敬重多过孺慕。
奚澜就不一样了。
他没有少煦哥哥那么完美无缺。
可就是说不出来的可爱。
害羞的时候可爱,生气的时候也可爱。笑起来可爱,红着眼落泪更可爱!
这样一想,阿烛的小脸也染上一抹霞色,迅速收回手,结果半路被奚澜下意识抓了回去。
少年郎君的心意昭然若揭,在绯红的耳廓、结巴的言语,在每一个滚·烫的呼吸,和眼神中藏不住的羞赧情意。
他紧张极了。
“阿烛,我……”
牛车不合时宜地停了下来,车夫不知道车舆里发生了什么,等待片刻,轻轻敲了一下轸板,以此提醒里头的郎君与小娘子。
宋家到了。
奚澜深吸一口气,被打断后再想鼓起勇气,就显得格外不容易。
“奚二郎君,到了。”
阿烛害羞的时候,眨眼睛的次数就会格外频繁。
这回轻而易举抽回手,她咳了一声,佯装镇定,拍了拍奚澜手背,“走啦。”
奚澜轻轻碰了一下她手指,就在阿烛起身之时,闷声道:“你喊大兄就不是奚大郎君。”
阿烛顿了下,手心都出汗了。
但背对着奚澜,也看不出她的紧张,于是从善如流道:“少池哥哥。”
轻轻软软的一声。
阿烛心想:“这点小事也要计较呀?”
明明奚二郎君这个称呼也很好听。
奚澜满意了,这次格外坚持:“那你不许改了。一视同仁。”
就算不能成为被偏爱的那一个,奚澜也要争取一致的公平。
先后下了牛车。
奚澜还有些遗憾,懊恼自己不该浪费时间,先头说些有的没的,以至于错过了最重要的那句话。
他看着阿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倔强的背影,心头如同饴糖化开,蔓延出丝丝缕缕的甜蜜。
她夸他可爱。
应该是喜欢他的吧?
是那种喜欢吧?
天色已经暗下来。
繁星点夜幕,明月缀枝头。
阿烛回到暂居的住处,先换了一身衣裳,再去拜见宋夫人。
宋夫人刚用完晚食,看见她来,十分高兴。
“阿烛,快过来,坐这边。”
边上的宋梧月冷哼一声,别过脸,道:“成天的早出晚归,庄子的佃户都没你们忙。也不知整日都在忙些什么。”
她说话向来不客气,对外人如此冷酷高傲,对自己人更是喜欢夹枪带棒,阴阳怪气。
阿烛笑了一下,故意问宋夫人:“姨母,五娘是不是不喜欢我?她心中都不愿意给我好脸色。”
说着失落地低下头。
宋夫人忙搂着她,“没有的事。”
又看了一眼宋梧月,眼神责怪。
宋梧月憋了口气,总算明白了!
“好你个阿烛!我说宋枝枝是哪里学来的本事,原来都是你教的!”
什么不喜欢啊,不疼之类的话。又酸又戳人心。
阿烛装傻充愣,什么教不教的,她不知道啊。
宋夫人瞪了宋梧月一眼,道:“你在说些什么?还怪阿烛,你再不好好反省自己,日后七娘不理你,可别眼巴巴地过来找我抱怨。”
宋梧月满脸通红,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揭穿的羞愤。
“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才懒得管她!也不稀罕她理我!!谁为她好都不知道,一个未出阁的女娘,三天两头不着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我们关在庄子上了。说出去真是贻笑大方……”
“够了。”宋夫人也有些恼了,次女的脾气就是这样,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阿烛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本意不是想让宋夫人呵斥宋梧月。不过看宋梧月的样子,只怕早就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偏偏抓不到宋枝枝,只能朝阿烛撒气。
“好啦,五娘别生气。”她道,“下回去庄子上一定带你。”
跟小孩子吵完架之后的哄人没什么两样。
宋梧月一肚子的火,莫名其妙就熄了。
还在嘴硬道:“不就是个破庄子,谁没有似的,以为我稀罕不成?”
这话说的,也就是宋夫人脾气好,不然也要打她。
宋梧月看着母亲将阿烛搂在怀里,心里突然开始想念宋枝枝……真是莫名其妙!
有什么好想的!宋枝枝就是个小白眼狼!
知道再待下去也是讨人嫌,宋梧月冷哼一声,起身行了礼,“阿娘,我先回去了。”
宋夫人是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说来也是奇怪。
宋夫人生的两儿三女,性情大不相同,等发现不对劲时已经定型,怎么掰也掰不过来。
长子次子是用不着她管的。
但三娘目下无尘,五娘高傲自我,七娘内向固执。
各有各的坚持。
她们从来没觉得自己有错,即便是从前怯懦胆小的宋枝枝,就算自卑,也不愿意听话改变,变成五娘她们想要的模样。
宋夫人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再看阿烛,她眉眼弯弯,灵气纯粹的眼眸中漾着笑,格外乖巧。
还是她们阿烛贴心。
宋夫人温声道:“安成郡主已死,陛下虽未提及阿烛,但好歹也为姜大人平反。阿烛日后再也不必担惊受怕,就住在这,这两日我就叫人再辟一处新院子,老是与七娘挤在一块,也不好。”
说到这,难免提起阿烛先头的拒绝。
宋夫人有些伤心,“阿烛嫌弃姨母是不是?觉得姨母为人母不够好,所以不愿意认我为母。”
“没有!”
“那过些日子,姨母再寻一个好日子,阿烛乖乖的,听话,就排在七娘前头。”宋夫人不舍得她们嫁到外头去,最好还是盛京的门户,想念了便能时常去看望。
阿烛没好意思说自己已经想着搬出去了。
安成郡主的事情已经解决,虽说不知上头那个皇帝会不会记恨她,阿烛觉得肯定是有记恨的,毕竟能因为姜惟备受先帝看重而耿耿于怀不惜痛下杀手夺回兵权,可见此人心胸狭隘,鼠目寸光。
他将一切罪责都推在安成郡主头上,也就是骗骗一些百姓。士族高门,哪个没看穿其中猫腻?若真有一丝愧疚,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没有提及阿烛半句,任她这个孤女待在宋家。
他但凡补偿一个空有封号的县主、郡主的名头,宋夫人也不至于如此焦心。
阿烛不担心安危,有阿姐在,她一定会在陛下出手之前解决的一干二净。
但宋夫人担心她日后的亲事。
安成郡主好歹是长公主之女,可父母双亡,她在太后娘娘膝下长大,也不过嫁的并州薛氏这种门户。
阿烛日后相看,就更不容易了。
宋夫人拍板决定:“就这样说好了,听姨母的。明日我们去戚家,还有几位夫人也会过来,你什么都不用怕,有姨母在,姨母会护着你的。”
阿烛眨巴眨巴眼睛,真诚道:“姨母对我恩重如山,阿烛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姨母可不要。”宋夫人被她逗的眉开眼笑,道,“你放心,姨母定然会为你寻一个如意郎君,绝不叫你多一点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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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宋夫人:让我看看哪家郎君可圈可点……
奚澜(举手大叫):看我看我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