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大清早,阿烛就被人从衾被中捞出来,宋夫人看着亲自选的衣裳被阿烛穿在身上,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满意。
五娘她们自打开始认字,宋夫人就再也没有打扮她们的机会。如今阿烛睡眼惺忪、但仍乖乖地坐在梳妆镜前,这让宋夫人眉眼俱笑、心满意足。
恨不得将阿烛搂在怀里,好好亲一口。
真是怎么看都让人心软,很难不喜欢。
马车准备齐全。宋夫人哪个女儿都没带,只带了阿烛一人。
她们前脚刚走,宋枝枝后脚就回来了。
宋梧月难得抓到她一回,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就开始冷嘲热讽。
“从前足不出户,现在倒好,你比大罗金仙还要难见一面。怎么,是要修仙了不成?”
宋枝枝不为所动,看她一眼,便自顾自往院子走。
她脑子里想的都是该如何安置庄子上的人,要怎么恩威并施,才能将她们迅速培养起来。
宋枝枝隐隐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她在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以至于心中如浪潮激荡,尽管面上瞧不出什么,但她回家第一件事便是下意识地找阿烛。
她想和阿烛分享自己的收获与感悟。
她想让阿烛,她每一天都有在进步。
宋梧月看出她的意图——实在是太明显了。她不由冷笑一声,道:“阿娘一大清早便带着阿烛去戚家做客,人家戚夫人可是指名道姓,要阿娘务必把阿烛带上。你以为阿烛和你一样不讨喜吗?”
青霜忍不住道:“五娘说话太伤人了。”
宋梧月其实说完也有些后悔,但看见宋枝枝一副左耳进右耳出,全然不放心上的样子,又有些火大。
宋枝枝径直回房,坐在窗牖下,把书箱里的东西都拿出来,继续抄写剩下一半的千字文。
“宋枝枝!”宋梧月恼火道,“你都在庄子上做什么?还有没有一点士族贵女的样子?”
宋枝枝头也不抬,闷声不响。
怎么,有士族贵女的样子,难道还能比旁人多活两年不成?
她心里没说出口。
要说出口,能把宋梧月气个半死。
“就是因为你这样,阿娘才懒得管你。你看看你哪一点比得上阿烛?等阿娘认了她做女儿,你在这个家里,还有什么地位可言?别家议亲,都想不起阿娘还有你这个女儿!”
宋梧月恨不得打醒她。
她并不是针对阿烛,她也承认阿烛讨喜,在她心里,比宋枝枝乖巧不知多少。但宋枝枝再不好,也是她的亲妹妹!宋梧月不能容忍,宋枝枝的一切被别人夺去。
哪怕那个人是阿烛。
侍立一旁的青霜神情有细微变化,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她也觉得,阿烛在宋家风头太盛。
宋夫人偏爱她,宋老太爷看重她。就连明时公主,也是因为阿烛才对七娘亲近起来。
可说句难听的。
阿烛能有今日,难道不是因为七娘吗?若非她与七娘交好,也不能得宋夫人另眼相待,自然也就没有之后做公主伴读,叫宋老太爷看重的故事了。
青霜心中也有些忧虑。
甚至会想,阿烛是不是故意引导七娘去做那些事情?虽是行善积德,可就拿外头施粥来说好了,又有哪家贵女是亲自施恩,抛头露面的?明明那些事情,吩咐仆婢去做也是一样的。
七娘的名声本就有些许瑕疵,不及两位姊姊,如今时常三天两头跑庄子上,做些有的没的,叫人知道,更是贻笑大方了。
宋梧月倒是没有把阿烛想坏,她心里清楚阿烛不是那种人。她恼火的是宋枝枝不争不抢、拱手相让。
她到底有没有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够了。”宋枝枝终于抬起头,一张小脸如覆雪冰冷。
她咬着字,清晰无比地告诉宋梧月:“我不喜欢你这样说阿烛,也不喜欢你自以为是、强加于人。”
“我自以为是?”宋梧月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你到底有没有脑子?谁为你好,你分不清是吗?我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在宋梧月的心里,宋枝枝始终是那个胆小怯懦、只活在自己世界、每日得过且过的孩子。
可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
阿烛说的对,宋梧月从始至终,都没有弄明白宋枝枝想要的是什么。或许即便知道,她也不会在意,只会不可思议她的惊世骇俗。
宋枝枝已经很累很累了。
她不愿意把这一切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争论上面。
因为她知道,不管她说再多,宋梧月都不会理解和包容。
宋梧月咬牙切齿道:“油盐不进!不撞南墙不回头!”
宋枝枝却道:“我不回头。”
“即便撞个头破血流,也是我心甘情愿。”
·
比起不欢而散、隔阂渐深的姊妹二人,另一边,奚照兄弟二人难得敞开心扉,说了许多。
奚澜将阿烛说的话,全都还给奚照。
他已经不小了,只要他愿意,九江奚氏的族老能立刻为他定下亲事,年前成亲,指不定孩子很快都能打酱油。
奚照自以为对他好,却不愿意问问他,这些是否都是他所需要。
他们坐在阁楼上,从金乌初升,到日头渐毒。
经此一事,奚照也反思了自己。
他瞒着奚澜,是怕他得知母亲死因,而大受打击,伤心欲绝。
可没想到,他所以为的真相,不过是安成郡主掩人耳目中的一环,如果不是奚澜耿耿于怀、不肯放弃,也不会说发现这一切。
奚照在感慨弟弟真的长大了的同时,也向他道歉。
这让奚澜受宠若惊。
还以为兄长被鬼附身了。
奚照被他见了鬼似的眼神戳到,伤心不已:“我在少池心中,有那么蛮横不讲理吗?”
奚澜想了想,安慰道:“无妨,我都习惯了。”
奚照:“……”
很好,没有被安慰到,还有点想打人。
奚澜后背升起熟悉的危机感,连忙岔开话题,提到薛桓。
他道:“为防他拿阿娘的私事大做文章,此人绝不能留。便是不能处之而后快,也要让他身败名裂,人人得而诛之。”
只可惜安成郡主棋差一招,仅仅只是让他名声受损,其他就再没损失。
奚照沉吟不语,其实一开始,他们有想过收拢薛桓。只是此人心性不定,又与几位皇子走得太近,这才作罢,便借着阿烛,和薛三郎夫妇二人搭上线。
“大兄。”奚澜催促他快做决定,只可惜梦中一切,并非他所掌控。否则他一定要看看薛桓是个什么下场。
薛桓其实是看不上奚澜的,这种打心眼里的轻视,才让他接二连三昏头办错事,以为奚澜是可以算计的对象。他觉得奚澜不如奚照,名不副实,小小年纪,怎么就配得如此追捧?无非是仗着一个好出身罢了。
那样心高气傲,迟早出事。
结果,出事的反倒成了自己。
奚澜道:“薛桓欲借我之手除如意县主,我为何不能设计一番,叫如意县主死在他手中?”
奚照执子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奚澜显然不是突然兴起,而是想了很久的。
时下重孝道,名士不可沾上忤逆双亲的污名,否则便会影响仕途。相比之下,弑子虽说不好听,却没有任何罪名。只因有酸儒提出,子女皆为父母所属物,孝敬父母乃理所应当,而父母若是要收回性命,也是理所应当。
弑子这种事情换做一个放浪形骸的名士身上,或许还会有人为其说话,但薛桓这些年一直对外经营自己“儒雅风流、宽厚待人”的名声,若是做了,可就要毁于一旦。
奚澜言语之中并未将如意县主的性命放在心上,他想着阿烛先前用的方法,道:“大兄,倘若如意县主在众目睽睽之下控诉薛桓所作所为,又不慎被薛桓失手所杀,伪君子真面目暴露,日后他再想攀咬我们,毁九江奚氏声誉,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他。”
“……”
奚照静了片刻,方道:“薛桓不是安成郡主,不会轻易上套。”
奚澜道:“打蛇打七寸,没有办不成的事,只有不肯好好想办法的人。”
奚照后知后觉,奚澜是在教训他??
奚澜立马道:“我没有。”
哼了一声,奚照道:“不要鲁莽行事。薛桓……”
他对此人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忌惮,奚澜到底还年轻,若是闹大事情,可就不好了。
“我已经修书一封,让人快马加鞭送回去。此事事关重大,还是得让阿耶知道。”
“阿耶知道又能如何?”奚澜撇了撇嘴,想到这两年奚常的所作所为,“阿耶如今哪里还会在意亡妻的真正死因?”
以奚常对如今这位夫人的爱重,奚澜觉得自己以后不多出几个弟弟妹妹才是奇怪。
“不许胡言乱语。”奚照警告了一句,“母亲和善,对你我虽非视若亲子,可也足够厚道。这些话日后莫要再说,尤其是阿耶面前。”
阿耶生性霸道,岂容儿子忤逆?
奚澜在心里哼了一声,他对继母没有意见,就是看不惯奚常罢了。
不过只要不影响兄长地位,奚澜才懒得多看他们一眼。
爱怎么样怎么样。
奚照放下手中棋子,敲了下他的头。
“大兄!”
“日头直对,你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儿吧。”奚照可不想陪他继续晒太阳,再坐下去,还要出一身汗。
“大兄!”奚澜又喊了一声。奚照回头,就见他扭扭捏捏,是那种让人看了就手痒痒的样子。
“有事就说。”
奚澜咳了一声,问:“阿烛今日去哪儿了?”
奚照有些好笑,顿了一下,也确实笑了出来。
奚澜挂不住脸,他不就随便问问,有什么好笑的!
奚照嘲笑够了,才对着眼巴巴的奚澜回答道:“阿烛今日和宋姨母去戚家做客。好像是……想要替阿烛先物色几个可相看的人选。”
“什么人选?”奚澜下意识问道,很快反应过来,脸迅速黑了,磨牙道,“阿烛才多大!”
奚照慢悠悠道:“你也知道。”
奚澜哽了一下,“我跟别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奚照毫不留情揭穿道,“还不是思想龌龊,图谋不轨。”
这样一说,顿时又觉前路渺茫。
裴明时要是知道奚澜时时刻刻惦记着叼走阿烛,一定会连他一起打死的。
奚澜低声哼哼,脸上不见半点不好意思,嘀咕道:“阿烛昨日还说我比大兄可爱,比起大兄,她更喜欢我。”
这怎么就不算喜欢了?
奚照:“……你脸真大。”
自打奚澜会跑以后,他还是第一次听奚澜被夸可爱。
“阿烛那是见你情绪低落,安慰你呢。”
“不可能。”奚澜道,他昨夜梦见阿烛小名,等阿烛回来,他就问她。阿烛肯定会和他说的。
奚澜眼神流露些许得意,“大兄一定不知道,阿烛还有个小名。”
嗯??
奚照又笑了,“你知道?”
奚澜矜持颔首,他不仅知道,他还偷偷在私底下喊了好多遍。
早就烂熟于心。
奚照道:“阿妍是吧?”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奚照脸上笑容一僵,震惊的说不出来话,神情中隐隐有些崩溃。
“大兄怎么知道?!”
奚照不止一次听裴明时提起起,她说“阿妍”,这不就知道了吗?
当然,这肯定是不能让奚澜知道的。
免得他尾巴翘上天。
“少池觉得,我是怎么知道?”
奚澜伤心欲绝,一点也不想说话了。
阿烛就是偏心!!
嘴上说比起大兄,更喜欢自己,其实都是哄小孩儿的!
她还好意思说大兄把他当孩子看待!
奚澜悲愤交加,从奚照身边经过,整个人就跟被晒坏了的菜叶似的,软趴趴,惨兮兮。
“去哪儿?”
“上吊。”奚澜忿忿道,“别管我。”
“我才不管你。”
奚照被逗笑,慢悠悠来了一句:“我去给你准备麻绳。”
就奚澜这力气,白绫都不够用的。
奚澜怒而离去!
好不容易等到阿烛回来,晚食前过来宋豫这边书房借了一本琴谱。
奚澜拉住她的袖子,其实他更想拉她手。
他绷着脸,不肯让她走,又似随口问道:“你有没有什么小名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