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徐徐,日头毒。
三个小娘子不大讲究地坐在了枫树下的铺好的草席上,对着那条烤成黑炭似的烤鱼唉声叹气。
阿婵搂着阿烛的脖子,窝在她怀里,听她们说话。
戚真儿道:“都怪阿烛,害我的鱼都成这样了,还怎么吃呀?”
阿烛这会儿开始推卸责任了,“你自己烤的鱼,怎么能怪我?”
戚真儿作势要打她,对上阿烛那双笑弯弯的丹凤眼,就什么脾气也没了,最终拍了她手一下,道:“看我下次怎么收拾你。”
宋枝枝用树枝拨开最外面的一层焦色,鱼腥味四溢,露出里面白嫩嫩的鱼肉。
阿烛好奇道:“能吃吗?”
戚真儿用竹箸夹了一小块鱼肉,抿了抿味道,当下眉头紧皱,“唔”了一声,自己都嫌弃极了。
“不行不行。”
阿烛和宋枝枝就笑她,“不是还说要以此为食,那今日可要饿肚子了。”
听到饿肚子三个字,阿婵就扭过头,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样,把紧紧握着的奶酥递给戚真儿。
戚真儿都愣住了,“……不、我不用。”
阿婵胆小又自卑,以为戚真儿是不好意思,把奶酥放在竹席上,就重新搂着阿烛把脸埋了起来。
戚真儿方才还叫阿烛不要对这个小孩太过亲近,就被“以德报怨”地给了奶酥。登时闹了个脸红。
“七娘,你说啊,你明白了什么?”只好岔开话题。
宋枝枝看了一眼阿烛,认认真真道:“我明白了阿烛的意思。我救她们出泥潭,供给衣食无缺,授以诗书礼节,我希望她们心性坚韧,互帮互助。第一步,就是阿纤说的,筛选出品行端正的人。”
“而阿烛点醒我,让我知道,我不仅仅要救她们,还要学会‘用’她们。”
戚真儿道:“这是何意?她们能做什么?在庄子上干活吗?”
宋枝枝摇头道:“即使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家臣,但只要培养的好,她们照样可以在自己擅长的领域立功。”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
阿烛道:“你也知道,如今时局混乱,好好培养她们,不仅能让她们保护好自己,还能在能力范围之力,救下更多的与她们同样命运的女子。”
——女子兵。
阿烛心里默默念着,她觉得可以有这样一支力量。
女子,不仅仅是囿于内宅、相夫教子、伺候公婆的。
只是这种言论还是太过惊世骇俗,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戚真儿叹了口气,虽然理解,但是,“七娘,你有善心自然是好事。只是你这庄子才多大,如今百来人尚可容纳,日后还要再多,别说能不能安置下,就是粮食问题,都要让人好一阵头疼。”
宋枝枝道:“没关系,慢慢来吧。我会想办法的。”
阿婵趴在阿烛的怀里睡着了。
戚真儿小声嘀咕了一句:“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就去照顾别人了。”
不知是在说阿烛,还是宋枝枝,亦或者两人都有。
阿烛道:“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
戚真儿看了眼小小一只的阿婵,叹了口气,低头解下荷包,将那小包奶酥放进去,收紧,直起身子,轻手轻脚地系在阿婵身上。
世间诸多可怜人,该怎么救呢?
救得过来吗?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她们马上就会明白的,这里并不是永远的避风港,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拥有话语权,以及更多的资源。”
阿烛眉眼微垂,看着阿婵巴掌大的小脸,即便是睡梦中也依旧不安地紧紧抓着她的衣服。
“七娘,你让她们学习的同时也要让她们明白,只有听你的话,她们才会有看得见的希望。”阿烛道,“至于怎么恩威并施,就看你自己了。”
宋枝枝轻轻点头。
“怎么忽然这样严肃。”戚真儿道,戳了一下阿婵的脸蛋,“我还以为,阿烛会是那种心软、溺爱孩子的人。”
宋枝枝想了想,她觉得阿烛是心软、又温柔的人。
她喜欢这种温柔,就像水一样,无时无刻都给予包容。
不用担心做错事,也不用担心哪里不够好。
“其实有时候,溺爱也是一种另类的伤害。”
阿烛咬着手指头,虽然她一直被家人爱护,但阿烛觉得,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样。
也不是所有的长辈,都和她的阿娘阿姐一样,就算是溺爱,也会讲道理。
那些人从来不会去思考,把自己的孩子养成骄纵妄为的性情,最后又能落得什么好处。
“不要咬手指。”戚真儿拍她手,“还说自己是大人,你看哪个大人会像你这样的!”
阿烛眨了下眼睛。
宋枝枝也没有帮她了,阿烛这个毛病得改。
好在青霜及时回来,给她们准备了午食,看见睡着的阿婵还被吓了一跳,抚着心口道:“这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竟没人发现。”
说话声音不大也不小,但阿婵却害怕地抖了一下,很快醒了过来。
险些就被卖了的小孩没有安全感。
阿烛让她一同在这用午食,等吃饱了,青霜领着她回去。
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应该多晒太阳、东跑西窜,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
申初时分,阿烛与宋枝枝告别。她们俩还要在庄子上再留一日,这也是戚真儿为数不多的自由时光了。
戚真儿恋恋不舍,拉着阿烛的手不松开,道:“庄子上虽简朴,但好歹该有的东西都有,你不知道,这儿夜里还能看见窗外的萤火虫,飞来飞去……你就留下吧,和我们一起,多好呀。”
宋枝枝也很舍不得阿烛,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青霜见了,附耳低语道:“奚二郎君来接的秦娘子。”
宋枝枝立马闭嘴了,不情不愿地拉了戚真儿一下。
“七娘,你别拉我,拉我做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戚真儿还要劝说阿烛。
宋枝枝道:“阿烛还有事。”
戚真儿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噘了下嘴,道:“好吧好吧。你是主人家,我给你这个面子。”
又拉了一下阿烛,“明日去我家,我阿娘可是念了你好几回,说要看看你琴技可有进益。”
阿烛想了想,点头答应:“好。”
她也挺喜欢戚夫人的。
就这么说好了。
戚真儿总算满意放人。
青霜送阿烛出去,路上难免多说两句:“自从七娘开始打理这个庄子,整个人都清减不少,奴看着心里也忧心。好在劳心归劳心,七娘的精气神却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奴知道这些都是秦娘子的功劳,万分感激于心,难以言说……”
阿烛笑了一下。她的长相并不是那种温软娇憨的类型,一双丹凤眼带着些清冷味道,只是每每笑起来,便如春光灿灿,透着一股纯真的美丽,让人挪不开眼,一颗心也跟着软了。
“不必谢我。”她不甚在意道,“这都是七娘自己的功劳。等七娘做出一番事业,我再来抢功劳也不迟。”
青霜扑哧一笑,以为她在玩笑,便顺着她的话道:“那秦娘子必然是第一功臣,可没法跑的。”
说着就到了外头。
还是早上那架牛车,听到说话声,布帘挽开,看了一眼。
奚澜喊了一声“阿烛”,从车舆中弯腰走出来,朝她伸出手。
“你好早哦。”阿烛说,有些不大好意思,她回头看了一眼,青霜已经自觉退下,折返回去。
奚澜道:“不早。路上还有耽搁好久,再迟一些,就要赶上宵禁。”
阿烛上了牛车,刚要松手,奚澜就快速收了回去。
一前一后进了车舆。
奚澜在来的路上又给她带了好些吃食。大部分都是奶制品,像是奶酥这种,还有红豆饼。
车舆之中,饼香十足。
阿烛用过午食,这会儿还是饱的,但也不是不能吃下。她拿了一块红豆饼,小口小口慢慢咬着,问道:“你和少煦哥哥说了吗?他有没有说你呀?”
奚澜就知道她会问,早就做好准备。
他想到兄长看见那些信笺时眼中闪过的一抹慌乱,以及肃容否认的镇定。
就觉得有些好笑。
“大兄一开始还想要继续哄骗我,将我蒙在鼓里。只是后面实在不能否认,就全部和盘托出。”
“少煦哥哥一点儿也不坦诚。”阿烛感慨道,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奚澜又不个小孩子了。有时候,藏着掖着才会容易产生矛盾,变出更多的问题。
奚澜有些高兴,没想到一心向着裴明时和兄长的阿烛,竟然也有一天会指出兄长的不对,站在他这边为她说话。
事情仿佛都在往好事发展。
因为和奚照说开之后,奚澜整个人就跟卸去了什么压力负担,眉目舒展时如早春新芽,生机勃勃,肉眼可见的欢喜。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坦白自己的心意。
奚澜不是一个能藏得住秘密的人。
他握了握手心,不知道是天太热的缘故,还是紧张,手掌心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轻声道:“这件事情,确实事关重大。大兄一开始并不知情,他觉得安成郡主没有那么大本事,也想不到阿娘如此信任却害的自己命丧黄泉。”
从信笺之中不难看出,奚澜的生母虽然有对腹中孩子的怨气,但并非就自暴自弃。即便她以为会一直等着她的如意郎君另娶她人,她伤心欲绝、失望透顶,也没有想过舍弃性命、一了百了。
她只是心如死灰,看透红尘。
于是在最后几封信笺中,三番两次提起想要遁入空门,远离这人世间的烦恼喧嚣。
她说,奚无常答应她,生下孩子之后,会以“重病难治”的理由,为她在豫章郡内修建一座寺庙,从今往后,她就静心礼佛,一个人清清静静的。
她说,少煦实在懂事,有时看见他,难免心生愧疚。可她与奚无常实在没有感情,若不是碍于九江奚氏颜面,引人非议,她甚至都不愿出去。
她说,不知腹中孩子是男是女,倒是命大,怎么折腾都还好好的,也不似头胎那么艰辛,如果是个小娘子……她倒是不舍得就这样扔下离去。
这个心有所爱、被迫嫁给他人的女郎,心中始终怀着怨怼与不忿,在成婚之后逐渐与娘家断了往来,唯独和安成郡主时常联系。
她视安成郡主为至交,是可倾诉一切烦忧的闺中密友,殊不知,在她怀上奚澜之后,安成郡主因为圣命同样被迫嫁给不爱的人,她离开盛京,随着姜惟前往永安郡。
那是安成郡主这辈子最屈辱、最痛恨的一段日子。
她收到奚澜生母的信笺,几乎能从字里行间想象出那不识好歹、故意炫耀的嘴脸。
九江奚氏,南方大族。
即便奚无常上位的手段惹人诟病,九江奚氏名声受损,那也是和王谢崔三家齐头并进的高门大族。
奚澜生母,在盛京诸多贵女之中,有哪一样是拔尖的?她尚且连她都不如!这样的人也配嫁到九江奚氏做当家主母?!真是可笑!
明明是祖坟冒青烟,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还要不识好歹,怨气十足。明明知道她被赐婚姜惟,嫁到这穷乡僻壤之地,却还是信笺不断,怨恨九江奚氏规矩严苛。
这分明就是在戳她的心窝子!
凭什么,凭什么同样一起长大,尚且连她都不如的人,却能成为宗妇?奚无常手段狠毒,可待她也算宽容,就算日后没了夫婿,她也还有一个出类拔萃的长子,九江奚氏未来的继承人!
而在奚澜生母因为一时气昏头,想要假死药的时候,信笺刚送到永安郡,安成郡主恰好被诊出了不足一月的身孕。
信笺上说,她那长子,似乎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知道她生下孩子之后便会遁入空门,便到她面前来求她别走。被拒绝之后,又问,他日后能不能带着弟弟或是妹妹来看望母亲。
年轻的女郎不堪其扰,她忽然惊醒,只要自己还在世上一日,哪怕遁入空门,也阻挡不了九江奚氏的人来寻。
她动了想要假死的念头。
就是这个念头,彻底葬送了后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