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澜将阿烛送到郊外的庄子上。外头早就有人等候,是宋枝枝身边的青霜,看见阿烛下来,忙松了口气,笑容满面地上前相迎。
“秦娘子可算是来了。七娘和戚娘子在里头,眼巴巴地望着,隔一会儿就叫奴出来看,现在还念叨着呢。”
阿烛抿嘴笑,道:“一定在说我坏话。”
青霜搀着她,笑道:“怎么会?有七娘护着您呢。”
阿烛顿了下脚步,回头,重新走回牛车旁,敲了下轸板,奚澜掀开布帘,垂眼望来,以眼神询问:“嗯?”
“不要和少煦哥哥吵架呀。”她像是在叮嘱小孩儿,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奚澜心想他才不会。
虽然能理解,但阿烛这种不放心的态度让他很不高兴。
奚澜挑了下眉,问道:“那若是,我和大兄争吵,阿烛帮谁?”
阿烛被问懵了,当下心虚地移开目光,顾左右而言他:“谁有理我帮谁……少煦哥哥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好好说就是了。哎呀,时辰不早了,我要进去啦。”
奚澜哼了一声,在她想跑的时候喊了一声。
“阿烛。”
“嗯?怎么了?”阿烛以为他心心念念要一个答案,想了想,道,“我帮你。”
少煦哥哥太厉害了,他说不过少煦哥哥,肯定会吃亏的。
奚澜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忍不住眉目舒展,眼中藏笑,问:“真的帮我?”
阿烛点了点头。
当然是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奚澜眼中笑意越发明显,完全掩饰不住了。
他轻轻咳了一声,语气都放轻了,带了一点郑重其事的意味。
“你什么时候回去?我来接你。”
阿烛看了他一眼,被他专注认真的模样弄的,就跟小猫的尾巴,在心尖上晃来晃去,挠的人直痒痒。
阿烛抿嘴笑,脸颊凹陷明显,点了下头,“好。”
青霜低下头,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两人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是实在不好说什么,也不是他们能管得了的。
“秦娘子,我们快进去吧。”
阿烛点头,大抵是心情舒畅,就连脚步都是轻盈的。
庄子分三块,其一是佃户们耕种的大片田地,农田小道,处处可见干活的佃户,他们拖家带口,都住在庄子上,为主家做事。其二便是后面新腾出的一大块空地,造了房屋收容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女子。
其三是从前主家偶尔派人过来的住处,一个收拾干净的小院子。
宋枝枝叫人简单翻新,换了新的衾被,墙沿撒了驱赶蚊虫的药粉。虽算不得多好,可收拾的干干净净,倒也别有一番自然之美。
阿烛推开木栏,走进去,就看见戚真儿在学烧炉子,不是煮茶,竟然是想烤鱼。
她们身边的仆婢被派去给那些收容的妇人教着一些实用本事,士族高门出身的仆婢,眼界学识也非寻常人可以比较。
也正是如此,才没人管着这两个小娘子,叫她们事事都由着性子来。
青霜急道:“哎呀,戚娘子,这、这如何使得?快放下,小心烫着自己!”
戚真儿摆手道:“不必担心,我有分寸。”
宋枝枝回头,看见阿烛,露出笑容,“阿烛。”
她手中是几卷竹简,上面写着小儿学习的千字文,尽可能的通俗易懂,不仅给孤苦无依的孩子看,那些年长生了孩子、或是怀着孕、不能生的女子,也要学着识字念书。
宋枝枝拿给阿烛看,她字迹娟秀,很是赏心悦目。
“了不得了不得,你这是写了多少?”阿烛还未夸完,就被戚真儿叫了过去,宋枝枝只好跟过去,说着未说完的话。
“左右闲着无事,就多抄了几遍,分着看,这样她们学着也方便,不至于争抢。”
一卷一卷的竹简堆起放在短案上,青霜收拾的时候难免心疼自家娘子,只是看她眉目舒展,一派生机勃勃,是前所未见的,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青霜抱起这些竹简,拿给教那些妇人。
临走前不忘操·心地叮嘱:“切莫玩火,小心把房子都烧着了。”
阿烛道:“我盯着她们呢。”
人一走,木栏围起,阿烛立刻换了副面孔,高兴道:“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还没说你呢,怎么这么迟才来?是不是都忘了时辰?非得我们去请吗?”
“没有呀,是路上有事耽搁了!给我看看、给我看看。”阿烛垫起脚要去拿,戚真儿举着烤鱼,笑容满脸,叫道:“不行不行,这才烤上去,不许动!”
阿烛第一次见这种东西,新奇不已。打捞上来的鱼不仅可以煲汤、清蒸、和做新鲜鱼脍,还能直接用火烤炙。
她十分积极,“我来烤!你举着累,我来我来!”
戚真儿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活,当然不可能让给别人,就算是她最喜欢的阿烛也不行。
“你去七娘那边玩儿,等我烤熟了,分给你们尝尝。哎呀不许动!”
“你去陪七娘!我来烤!”
两人差点争抢起来。
被推来推去的宋枝枝:“……”
她才不要人陪。
宋枝枝轻轻哼了一声,不理她们了。
戚真儿还是抢不过阿烛,但是又不肯走,非要在炉子旁“指指点点”。
“你得翻面,不要老举着一边。”
“你离火太近了,抬高、抬高!不然容易焦!”
“哎呀还是我来吧,我比较在行。”
阿烛不乐意了,戚阿纤怎么这么唠叨啊。又唠叨又小气。
她把烤鱼还给她,问宋枝枝,“七娘?鱼塘在哪呀?我要去抓鱼!”
戚真儿连忙道:“我也要去!”
宋枝枝:“……不行。”
她严肃道:“钓鱼可以,抓鱼不行。掉进去怎么办?”
阿烛举手,改口道:“那我要去钓鱼。”
戚真儿没那么耐心,犹豫了一下,道:“那你去吧,钓不上来的话,就回来吃我这条鱼啊。”
“你这条鱼哪里来的?”
“我自己钓……”
宋枝枝戳穿道:“是庄子上的佃户今早送来的。”
戚真儿气鼓鼓,“七娘!!”
阿烛嘻嘻笑,学她说话:“七娘~!”
戚真儿作势要打她,把烤鱼扔在炉子上,也不管了,先扑过来捏着阿烛的脸蛋,软软嫩嫩的,最后又不忍心下手,只和她贴了贴面,蹭了蹭。
“坏阿烛!”
阿烛忽然“诶”了一声,指着木栏外的一个小小人,道:“这是谁家的娃娃?”
两尺多一点,小小一只,穿着补丁的衣衫,脸蛋微圆,泛着两坨红,一双眼睛黑亮黑亮,隔着木栏,懵懵懂懂地看着她们。
阿烛推开戚真儿走出去。
戚真儿吃醋道:“就把我给撇下了,哪有这样的人。”
虽然这样说,但还是一起跟着过去看。
这娃娃怯生生地看着她们,有点好奇,更多的是害羞。
阿烛还以为他会跑走呢。
宋枝枝道:“是原先要被卖掉的孩子,三岁多一点,家里刚生下弟弟,就想着卖去那些藏污纳垢之地。”
阿烛顿时心疼不已,伸出手,问她:“抱一抱好不好?”
又问宋枝枝,“她叫什么呀?”
“没有名字。”
“什么?”阿烛和戚真儿都愣了一下,前者倒是很快反应过来,心头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酸酸涨涨,就跟被压了一块石头似的。
戚真儿则震惊道:“她家里人连小名儿也不给取一个?那他们平日里都喊她什么?”
宋枝枝动了动唇,可当着小孩儿的面,又怎么说的出口。
她在戚真儿手心写字,一撇一捺,缓慢酸涩。
“赔钱货。”
赔钱货。这就是她的名字。
阿烛十分耐心,她想起来自己还带了奶酥,奚澜给的。
拿出来就见小孩眼睛都黏在上头,但又不敢拿,阿烛哄着她,“尝尝好不好?”
实在抵不住心中渴望,这味道太香太香了,她这辈子都没闻到这么香的食物。
小孩小心翼翼地接过奶酥,小口小口吃着,尝到的第一口就眼睛亮起来,又舍不得接着吃了,想藏起来。
阿烛把油纸包的奶酥都递到她面前,“再吃一块。”
“阿烛。”
戚真儿欲言又止,轻声道:“如果不能一视同仁,就不要去亲近了。”
如今,庄子上收容的妇人与孩童接近百人,最开始,戚真儿知道后还不理解,就算宋枝枝要做善事,也不至于事事亲力亲为,她一个人的力量能做多少呢?
给她们一个容身之处,管着衣食,这难道还不够吗?
她只是一个小娘子,不是什么圣人。圣人尚且不能救世,宋枝枝又能怎么样呢?
但这两日下来,亲眼目睹,戚真儿不由动摇,她虽然还是觉得不大妥当,但已经能接受了。
她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世上可怜人多,但也有些人,愚昧无知,贪婪自私,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宋枝枝不能见人可怜就救回来,最好一批一批,分开教导培养。
先用三个月时间观察她们心性,如若不好,自然不能叫一颗老鼠屎坏了整锅粥。给些干粮叫他们就此离去,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宋枝枝虚心接受。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宋枝枝每日都能学到很多东西。
她也觉得戚真儿说的其实没错,她并不刻意亲近那些妇人与孩子,不想让她们觉得自己有利可图,也不想让她们为求活路而争先恐后地讨好自己。
宋枝枝给她们一条活路,给她们选择,但不会一直养着她们。庄子上的每一个人都得做事,没有吃白饭的。
她们现在衣食无忧,但日后,能靠的只有自己。
戚真儿道:“阿烛,你对她好,或许只是心疼与怜惜,但旁人不见得这样想。庶民与士族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她们会嫉妒,嫉妒为何本该都是地上的泥,她一个孩童却能被主家另眼相待。”
庄子上的人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她们,每个孩童也不可能都能像士族子弟一样拥有十多个仆婢伺候看顾。人心是最不可测的。
有时候,一时的善心就会给人带去难以预料的灾祸。
阿烛静静地听着,点头表示赞同。
快到用午食的时辰,她只给小孩吃了几块奶酥,就收了起来,包好让她自己拿着。
“等用了午食再吃,知道吗?”
“阿烛……”她是没把她们的话听进去吗?
怯生生的小孩试探性地、紧张地拉住了阿烛的手,黝黑的眼睛充满忐忑不安,大概是很久没说话了,嗓子有些哑,“谢……谢……阿……姊。”
四个字,说得很慢。
阿烛惊喜不已,将她抱了起来,炫耀似的道:“她喊我阿姊诶!”
宋枝枝被她的笑容所感染,点了点头。
戚真儿也不是宋梧月,爱说教人。她忙道:“喊我什么?”
小孩害怕又害羞,躲到了阿烛的怀里。
手里紧紧抓着那包奶酥。
“叫阿婵吧。”她说,轻轻抚着小孩的脑袋,“婵娟,月也。婵字又有美好之意。”
小孩懵懵懂懂,重复她的话:“阿……婵?”
“是。你以后就叫阿婵,记住了吗?”
“阿婵?”
“阿婵,你要做自己的月亮。”阿烛告诉她。
尽管这个孩子尚不能懂何意,但她看着阿烛极为认真的模样,还是乖乖点头。
阿婵,月亮。
她喜欢月亮。
在天上,很好看,很好看。
宋枝枝犹豫了一下,问道:“阿烛,你要将她带在身边吗?”
阿烛摇头道:“七娘,阿纤,我明白你们的意思。”
“七娘,我们一开始就说过,你想要做的事情。你要帮她们,帮每一个深陷泥潭想要自救的女子,所以我们能给予她们的不是衣食无忧。这里也并非世外桃源。”
“我听人说起过,士族高门,蓄养家臣,是经过层层筛选,比试、磨练、淘汰,最终留下来的才能被赐名。我并不是要你去给她们一个严苛环境,只是……”
宋枝枝道:“我明白了!”
戚真儿还没反应过来,“你明白什么了?”
阿婵也被吓了一跳,抱着阿烛,抖了一下。
戚真儿道:“阿烛,你接着往下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