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檐下滴答雨声。
如意县主看了一眼事不关己的奚澜,含着泪犹犹豫豫,吞吞吐吐道:“你是要我动手吗?”
还不算太蠢。
阿烛笑了一下,“怎么了?下不去手吗?”
如意县主或许对奚澜没有多少真心,但好歹也是爱慕着的、想要得到的士族郎君,她再狼心狗肺,也不好意思当着奚澜的面对亲生母亲痛下杀手啊。
如意县主假装没看见安成郡主空洞的眼神,小声道:“阿娘害了你阿耶,你就不想自己动手吗?不然……还是你来吧。”
“我还有事儿呢。”
阿烛笑道:“戚阿纤和七娘还在等我过去玩耍作伴,我可不想耗在这里。”
如意县主眼中闪过嫉妒,一颗心就跟泡在酸水里。凭什么秦烛都能和高门贵女这样要好?而她,不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名声全无,还中了蛊!
如意县主越想越不平,尽管跌坐在地,手脚俱软,但只要一想到两人天差地别的处境,就控制不住语气冲起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被下蛊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想利用我害阿娘是不是!”
阿烛坦然承认:“是呀。”
还等着她反驳辩解的如意县主,张嘴就道:“就算你不是故意的……什么?”
她语气陡然尖利起来,瞪着阿烛:“你、你说什么!”
阿烛道:“我早就知道啦,我不是还告诉阿娘了吗?是薛郎君害的你,他还想利用阿娘来害我,以此来掌控证据好叫阿娘身败名裂。”
“如意,是你自己不相信的。”她轻声细语,眉眼盈盈。
如意县主整个人都傻了,呆呆的看着阿烛,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又可怜又可笑,还傻兮兮地问:“那、那你的心头血,还能救我吗?”
说实话,看着如意县主这副可怜模样,阿烛都快想不起来她从前是如何嚣张跋扈,恶毒地将人逼死。
阿烛实话实说,惋惜道:“不能呢。”
如意县主的脸色彻底白了。
“不过——”
“不过什么?”如意县主紧紧地盯着阿烛,“你快说啊。”
“你是不是忘了,给你下蛊的人是薛郎君?”阿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傻瓜,你去薛郎君面前好好表现,他难道还会见死不救吗?”
奚澜:“……”
被她叫傻瓜的,好像没有一个是有好下场的。
“如意,你别听她的——!”
阿烛看了眼面色急切的安成郡主,慢悠悠道:“薛郎君不喜欢你,是因为阿娘的缘故。如果阿娘不在了,薛郎君应该也不会恨屋及乌了吧?”
美梦一朝破碎,如意县主伤心极了。她抽抽嗒嗒地想,阿耶都这么对她了,谁能保证,他一定会心软啊。
她也不是真正的傻子,知道自己会变成现在的模样,全拜薛桓所赐。就再也不会期待和阿耶修缮关系,被接回并州薛氏。
如意县主哭着道:“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安成郡主心痛如绞,这或许就是母亲吧?哪怕被心爱的女儿伤透了心,可还是割舍不下,难以狠心。
她泪如雨下,对阿烛道:“你满意了?你这个贱人!这就是你想要的报复是不是!”
当然不是。
阿烛受伤道:“阿娘……”
“你不要喊我!!”安成郡主尖叫一声,如果不是体弱无力,她一定会扑上来掐死这个小贱人!
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不是听从陛下的命令嫁给姜惟,而是生下这个贱种!她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就掐死她?!
阿烛是真的伤心,“我也在为如意考虑啊。阿娘口口声声疼爱如意,为什么就不肯替她着想?阿娘死了,薛郎君与阿娘的仇恨便会一笔勾销,说不定他就会放过如意了呢?”
如意县主泪眼朦胧道:“……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啦。
小傻瓜。
阿烛怜悯地看着她,“我是真的在为你考虑啊,如意。传旨的阿翁说了,阿娘死了,陛下还会善待于你。若你自己动手,大义灭亲,说不定陛下会命令薛郎君,为你解蛊。”
如意县主果然就开始动摇。
一旁的安成郡主嘶哑着声儿道:“不、不会的!如意,你不要听她胡说去,她是在骗你。”
陛下怎么可能善待她?
这个世上,除了安成郡主,再也不会有人真心实意地疼爱如意县主。
阿烛道:“你不想动手也没关系,左右阿娘今日逃不过一死。”
她冲不远处的内侍微微一笑,如意县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听见阿烛意味深长道,“只是如意,你要想好了。错过这次机会,可就没有下一次。站好队,选对路,可是至关重要的。”
打蛇打七寸,攻人攻于心。
阿烛字字戳心的攻心手段,越来越向奚照靠拢,越来越……有梦境之中的影子。
奚澜忽然心生惶恐。
正胡思乱想,就见阿烛扭头,对着他悄悄眨眼。
“如意,我走啦。”
奚澜心定了大半,轻轻呼出一口气,撑起伞具,将阿烛保护得很好。尽管没有黏在一起,甚至衣裳都未触碰,但不知为何,他们的背影总给人一种亲密无间、严丝合缝的感觉。
奚澜想,不会和梦境中一样的。
不会的。
如意县主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掉。
她觉得阿烛是故意的。
可她又把少池哥哥带过来了。
就好像吊着块五花肉,引诱着狗往前走。
如意县主虽然不承认自己就是那只狗,但她知道自己禁受不住诱惑。
“阿娘……”她哭着喊了一声。
钱妈妈大声道:“郡主!她都想要您的命了!你怎么、怎么还这样糊涂啊!”
安成郡主闭了闭眼,眼泪似乎已经流干,她倒在钱妈妈的怀里,脑海中如走马观花般掠过许许多多的场景。
内侍走了过来,语气不大好。
“安成郡主,您该上路了。”
“不、不许!”如意县主竟然挡在了安成郡主的面前。
小黄门停住脚步,求助地看向内侍。
“如意县主!这可是陛下的旨意!”内侍面色不大好看,警告道,“难道你们要抗旨不尊?”
如意县主回头看了眼安成郡主,忽然大发脾气:“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大义灭亲不行吗!”
理直气壮又气势汹汹。
把内侍都吓了一跳。
如意县主底气不足,自然是心虚的,只是她和安成郡主一样,喜欢虚张声势。
尤其是在这种奴仆面前,再怎么样,也要强撑着面子。
如意县主觉得秦烛说的有道理。
反正阿娘是要死的。
这可不是她害的啊。
是陛下的旨意,无法更改的。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那既然都已经这样了,再也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阿娘也不可能起死回生,还不如临死前再为她做一些事情。
钱妈妈尖声叫道:“县主!你不能、不能谋杀亲娘!”
如意县主抓着从小黄门那里拿来的三尺白绫,跪坐在地,泪汪汪看着安成郡主,小声道:“阿娘,不是我不救你,是陛下要你死……阿娘,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内侍和小黄门等人瞠目结舌。
这、这真是安成郡主生的女儿?
莫不是被抱错了吧!
安成郡主死到临头,反而笑起来,哑声道:“你要杀我,如意,你真的要亲手杀了阿娘是吗?”
“你宁愿听信秦烛的话,你都不愿意维护阿娘。”
安成郡主以为自己已经流干了眼泪。
没想到,说完这句话,眼角又开始湿润。
真是荒唐荒谬,可笑至极!
安成郡主想过无数种死法,也想不到自己会落得这种下场。
竟然是她最疼爱的女儿,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倒戈相向,冲她举起三尺白绫。
钱妈妈要扑上来阻止,被内侍一个眼神,示意小黄门他们紧紧扣押住,不让其动弹。
“阿娘……”如意县主虽然恶毒,可对自己的母亲下手,还是会忍不住发抖。
她只能在心里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
阿娘说过的,不管她做了什么错事都不会怪她。更何况,她只是听从圣意,她不是真心想阿娘死的。
白绫紧紧缠上安成郡主的脖子,她毫无反抗之力,也不想反抗。
一圈、一圈。
如意县主抖着手缠了两三圈,边哭边道:“对不起、对不起阿娘。你别怪我。”
安成郡主不怪她。
这是她自己养出的孩子。
她的骄纵恶毒、愚蠢自私,都是因为她的教养偏疼。
白绫收紧,如意县主还在哭。
她哭个不停,手上的劲却是一点儿也没松。
安成郡主忽然大叫一声,尖利的都变了音:“如意!”
她瞪大双眼,面色青红青红,声音从喉咙里一点一点挤出来。
“你会后悔的……”
她说:“如意,你会后悔的。”
如意县主心下一慌,她想要松手的!她真的想要松手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跟被人操控一样,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狠狠一勒!
安成郡主断气了。
她瞪着眼,张着嘴,死状不雅又可笑。
这样的死法,还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动的手。
难怪要死不瞑目了。
如意县主吓得险些魂飞魄散,松了手,安成郡主就倒了下来,眼看着就要压在自己身上,她连滚带爬,跟后面有鬼在追一样,边喃喃念着“别怪我、不是我的错”,边跑回了留珍阁。
将钱妈妈绝望的哭声扔在了后头。
“郡主!郡主!”
钱妈妈抱着安成郡主的尸体,这辈子都没有哭的这样真情实意。
这么多年伺候,她也是把安成郡主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啊!
就算有再多的不满和埋怨,也随着人死如灯灭,消失的一干二净。
钱妈妈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郡主、郡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他们郡主,可是最要体面的人了。
竟然死不瞑目!
内侍叹了口气,回去复命。
果然啊,人这一生,能行善积德,还是行善积德的好。
要不什么时候报应来了都不知道。
另一边,奚澜也问阿烛。
“你为什么不再多留一会儿,亲眼看看安成郡主被自己的女儿杀死的报应?”
“没什么意思。”阿烛说,她其实不是很喜欢看着别人死在自己面前。哪怕是仇人。
阿烛低着脑袋,道:“我怕晚上做噩梦。”
奚澜犹豫着,手掌心最终还是落在了阿烛的头顶。
他们坐在马车里,奚澜的声音有些轻,藏着一抹说不尽道不明的温柔。
“阿烛,你别怕。”
阿烛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明明她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的,她要让安成郡主母女俩身败名裂,痛不欲生。她要让安成郡主众叛亲离,接连被弃
她还要让如意县主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些,她都做到了。
甚至剩下的都已经不需要她来动手。
没有了安成郡主的庇护,如意县主迟早会死得很惨。
阿烛小声道:“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遗忘了。”
她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了。
只有未知而无着落的事物才会让人心慌恐惧。
可她到底忘了什么呀?
温厚的掌心揉着她额头,像是要将她的烦恼都驱赶走。
奚澜道:“我送你去庄子的吧?”
笨嘴拙舌的人说不出多么动听的话,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开心。
“你想吃红豆饼吗?”
“不想吃的话,我陪你回去写功课。”
“或者,我陪你去给姜将军立一个衣冠冢。”
阿烛隐隐约约想起一点什么,又被打断。她赶紧捂住奚澜的嘴巴,“你先不要说话。”
奚澜:“……”
悄悄红了耳根子。
阿烛忽然“啊”了一声,满是懊恼道:“我们忘记问安成郡主,她是怎么害的我阿耶,还有你阿娘的死因!”
不该逞一时之快,报复是报复完了,但想知道的事情还没问出来啊!
奚澜面色一僵,似乎也才想起。
“无事……大兄应该知道。”话是这么说,但奚澜觉得很难撬开兄长的嘴。
他想让阿烛去帮他打听,还在考虑这个办法可不可行,阿烛紧紧拽住他袖子,满脸惊恐道:“我们还忘了一件事!”
“我们偷偷出来这么久。阿姐和少煦哥哥肯定已经发现了!”
现在回去,会不会被打断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