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雨急,滴滴答答落个不停。
最近这段时日雨水不断,安成郡主跪在冷冰冰的木板上,凉意爬上身体,如附骨之蛆。她只能双手紧紧掐着大腿,试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一点、再清醒一点。
内侍传旨的声音似从远边传来,尖利地敲击着耳膜。
安成郡主头疼欲裂,身体与灵魂仿佛割裂开,精神恍惚,却又无比清醒准确地看见内侍暗藏怜悯的眼神,钱妈妈惶恐不安的神情,以及周遭齐齐跪地的仆婢,一个个噤若寒蝉。
他们是不是都在嘲笑她?
安成郡主麻木地接过黄纸书,上面明明白白写着——
“安成郡主,善妒不仁,谋害先夫在前,构陷薛郎在后,辱其宗室,败坏门风……特赐自尽。”
内侍还记得安成郡主昔日的风光,再看如今,真是令人唏嘘、可悲可叹。
他以眼神示意,小黄门连忙端上御赐的白绫、毒酒。
“陛下念其旧情,特赐郡主全尸。”内侍缓声道,“郡主,孰轻孰重,您自己掂量着。可别让奴等难做啊。”
不知是哪个字眼戳中了安成郡主的心,她双目猩红,冷笑道:“我要见陛下!我做的那些事情,情有可原!我要见陛下!”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男人,她又怎么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姜惟?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男人,她又何至于被逼谋害朝廷命官!难道她不知道当年北洲的守关一战至关重要吗?!
她做了那么多,到头来,陛下却要卸磨杀驴,以全自己的名声!他休想!
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安成郡主将黄纸书撕了个粉碎,在宫中内侍等人瞠目结舌的神情下,站了起身。
她强撑着身子,道:“我要见陛下!”
“我没有构陷薛桓!柳郡守就是他所害!包括我,也是被他下了毒,昨日才会神智不清、胡言乱语!”安成郡主的嗓子没说两句就开始嘶哑起来,她喘了口气,狠狠将托盘中的酒盏打翻,还是那句话,“我是冤枉的!我要见陛下!”
钱妈妈看得心惊肉跳,恨不得以头抢地,前额紧紧贴着地板,一动不动。
内侍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胆!大胆!安成郡主,你竟敢撕了陛下手书!还敢口出妄言!”
安成郡主道:“我要见陛下!我是为陛下做事!”
“简直一派胡言!”内侍气得浑身发抖,咬着牙道,“恶事做尽,死到临头,还敢狡辩攀咬!你可别忘了,如意县主!”
如意县主四个字,就跟一把小锤子一样,轻而易举敲碎了安成郡主那不堪一击的虚张声势。
她哑了声,如同破了洞、漏了气的大鼓,破破烂烂,可怜至极。
“不能……你们不能这样。”她红着眼,满是绝望,看上去真是可怜极了,“我为陛下做了那么多,他不能这样对我。”
内侍见识到了她嚣张又恶毒的嘴脸,哪里还能再对她产生一丝同情,冷冷道:“安成郡主慎言!自己犯下的恶事,休要攀咬旁人!”
又威胁道:“陛下仁善,特意叮嘱过,若是安成郡主体恤宗室名声,往后就是不在了,陛下也会好好善待如意县主。若是不识抬举、迕逆圣意……”
她们母女俩都别想善终!
安成郡主本就苍白的面色越发难看。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内侍心中冷哼一声,看了眼洒了一地的鸠酒,道:“既然郡主不愿饮酒,那就用白绫吧。”
当然也有匕首,只是见了血到底不体面。好歹也是宗室郡主,弄的太难看,太后娘娘那也说不过去。
小黄门高高举起白绫,躬身送到安成郡主面前。
内侍见她迟迟不动,心生不耐,劝了一句,“郡主总要为了县主着想。”
“阿翁且慢!”一道清亮女音。
正堂中人皆抬首望去。
雨声渐小,天光大亮中,似有日头要从云里探出。
黄油伞下,少年郎君与年轻小娘子并肩而立,既有霜雪难摧之孤傲,又集美玉未琢之灵气。好若日照雪山,消融之时,灿灿而漫漫。
活脱脱就是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
年轻郎君眉眼微垂,目光所及都在身侧的小娘子身上,似乎笑了一下,但再仔细看,又是平日的倨傲模样。
纤纤弱弱的小娘子被保护的很好,衣衫秀美而整洁,连一个雨滴都没落到。伞具轻抬,露出精雕细琢的眉眼,丹凤眼弯起,流淌着温软笑意。
这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啊!
内侍心中感慨一声。
就见二人走进正堂。
奚澜收了伞具,阿烛走上前来,客客气气唤了一声,“阿翁,我知阿娘犯下错事,但请您宽容一二,让我与阿娘独处片刻。”
内侍在宫中多年服侍多年,在陛下跟前还算得脸,平时也是被人尊称一声“大人”的,哪里碰到过安成郡主这样蛮横不讲理的人!
内侍心中本有些不耐烦,倒被阿烛这一声“阿翁”给熄了火。
出来办差事,也没严令说必须什么时候回去。他叹了口气,“诶”了一声,叹道:“小娘子客气。那奴就先去外头等候。”
算是给阿烛行了个方便。
“大人,那秦娘子可真是孝顺。”小黄门跟上来,忍不住道。
现在盛京谁还不知道安成郡主做的事情?
算起来,安成郡主还是秦烛的杀父仇人呢!
“要不怎么说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呢。”内侍咂舌道,“歹竹出好笋啊。”
都是安成郡主生的,看看秦烛,再看看如意县主。
都不能放在一块比。
正堂之中,得了消息的如意县主也赶过来了,急冲冲的,生怕错过什么。
安成郡主此刻死死盯着阿烛,像是要从她身上撕咬下一块肉来的架势。
“你来做什么?”
“阿娘别误会,我不是来看热闹的。”阿烛十分诚恳道,“我是想告诉阿娘,关于如意县主的事情。”
如意县主:“……”
她知道阿烛想要报复母亲,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嘟囔道:“都要死了,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这声嘟囔足够让正堂所有人都听见。
钱妈妈心里咯噔一声,再咯噔一声,小心翼翼地看着走过来的如意县主,又看看阿烛他们,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想说什么?”安成郡主的嗓子哑的不行,还喘着气,十分刺耳难听。她竭力地竖起刺,可惜整个人摇摇欲坠,完全没有抵抗能力。
郡主府确实是不行了。
人人自危,要不是卖身契还被攥着,早就有一个是一个跑了。
阿烛不是第一次踏进这里,但次次都有新的感慨。
这回更是如入无人之境,郡主府的门房别说拦他们了,看见他们都吓得不轻,生怕秋后算账,祸临己身。
阿烛看了眼如意县主,她的目光黏在奚澜身上,害羞又痴迷。
一看就是又想吃天鹅肉了。
阿烛一噎,眼不见为净,转头道:“阿娘前些日子看见我阿耶了吧?服的药可有效?衣料上的熏香可好闻?”
安成郡主恨她入骨,以为她是来挑拨离间了,冷笑道:“我与薛时允反目成仇,你满意了?”
谁料阿烛诧异道:“谁要提薛郎君?阿娘莫不是病傻了,这些与薛郎君又有什么关系?”
安成郡主一愣,勃然大怒:“是你!是你做的!”
“才不是我。”
阿烛委屈地瘪了瘪嘴,她顶多就是个帮凶,又不是她做的。
“我哪有那么厉害?不仅能装神弄鬼,还能给阿娘下药。”
她又看了如意县主一眼,笑起来:“阿娘,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能做这么多还不被发现,我们如意可真是越来越出息啦!”
“你说什么?”安成郡主如遭雷劈,满脸的不可置信。
甚至神情恍惚一瞬,整个人趔趄着,摔在地上。
吓得阿烛以为她要摔自己身上,赶紧躲开。
奚澜注意到她小动作:“……”
能这么敏捷,就、也挺厉害的。
阿烛皱眉道:“钱妈妈,你还干看着!你都不扶阿娘一把!”
钱妈妈:“……”
真是见了鬼的!
钱妈妈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忍气吞声爬过去,将安成郡主扶起来。
安成郡主还没回过神来,她嘶哑着嗓子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休想骗我!如意、这怎么可能是如意……”
“是我啊。”
安成郡主整个人僵住。
一动也不动。
就这样傻傻地看着如意县主。
她戴着长长的幕蓠,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看不清脸,只能听到那熟悉的带着一丝抱怨的语气。
“都是我做的。阿娘做什么这样看我?不是阿娘自己说的吗,不论我做什么,阿娘都不会怪我。”她还很理直气壮道,“我也没办法啊,秦烛说我帮她报了杀父之仇,她就心甘情愿救我性命。”
“阿娘就当是为了我牺牲一下嘛。”
安成郡主脑子一片空白,嗡嗡嗡的发疼。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不对。
不对!
她的女儿,不可能这样对她!
安成郡主张了张嘴,话还没说,眼泪就滚了下来。
阿烛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不笑的时候,剔透的眼珠给人一种疏离之感。
“阿娘不相信?”她轻飘飘道,“是不相信,还是不愿意相信?”
如意县主不耐烦了,这有什么好不相信的?
“阿娘看见的秦烛阿耶,是我让婢子假扮的。我给阿娘煎药,就是为了下药。”至于衣裳的熏香,那就更好操作了。
如意县主的目光落在托盘中的白绫上。
宫中来人,是让阿娘自尽的吗?
如意县主松了口气,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阿烛笑了一下,看向奚澜,那眼神仿佛在说:得亏她没听见内侍威胁安成郡主的话,否则还不得亲自动手,迫不及待送安成郡主上路?
安成郡主泪流不止,心口剧痛,看着如意县主,哇地一声呕出血来。
浓腥味儿蔓延开。
如意县主嫌弃道:“阿娘,你都这样了,还是赶紧走吧。”
听听,这是人能说出的话吗?
钱妈妈都替安成郡主抱不平,她算是看明白了,如意县主就是个没长脑的!原本还想投靠如意县主,现在看来,以秦烛睚眦必报的性情,怕是难逃一死。
钱妈妈心一横,恶狠狠瞪着如意县主,“狼心狗肺的东西!郡主这些年都白养你了!你以为你帮着秦烛害郡主,她能放过你?还心甘情愿给你治病?做梦!”
钱妈妈一股脑都吐了出来:“你身上的毒,是薛二郎亲自下的!那道士也是薛二郎找来骗郡主的,你根本就是被秦烛耍的团团转!蠢货!”
“你说什么?你这个老货想死是吧!”如意县主火冒三丈,直到现在,她都觉得是钱妈妈想要挑拨她和阿耶的关系。
她还怕阿烛听了这话不高兴,气得踹了钱妈妈一脚。
阿烛:哇豁!
她时刻做好准备,要是她们想打她,她就躲到奚澜身后!
光看阿烛和奚澜这样懒散的模样,完全想不到他们是偷偷跑出来的。
谁知道宫里那位一刻也等不了,今天就要赐死安成郡主啊?
阿烛还以为,再怎么样也会等上两日。
为此阿烛在宋枝枝面前伏低做小,连连保证明日一定去庄子上找她们,这才保住一条小命。
“如意……”安成郡主愣愣的看着女儿,泪水淌了一脸。
她怎么能接受这种残酷的真相?
如意、如意,她的掌上明珠,她疼了这么多年的孩子。
不仅仅是名字寄托了她所有的疼爱,就连如意县主所住的留珍阁,也是意为留住珍宝。
她怎么能这么对她?
安成郡主的心就跟被人踩得稀巴烂,碎的不成样子,疼得难以呼吸。
她动了动头,看着阿烛。
这就是她的报复是吗?
她要她最爱的两个人,往她心上扎刀子。
安成郡主哭着哭着笑起来。
这才是最好的报复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意县主看着母亲,有点愧疚,有点不安,但是——
“阿娘,你就当是为了我啊。阿娘都已经成这样了,活着只会连累到我,但死了的话,阿耶肯定会把我接走的,再怎么样也不会不管我。”
如意县主想的很美好,却没想到安成郡主忽然激动起来,她嘴里都是血,张嘴都是血流下来,“薛桓、薛桓……”
“是他给你下毒啊!”
阿烛欣赏着这一幕,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母亲,和她那不肯相信的女儿。
阿烛觉得做人还是要行善积德,于是她想了想,道:“阿娘说的没错。不过,薛二郎没有给你下毒……”
如意县主正要松一口气,她就说嘛。
阿烛轻声细语道:“他给你下的,是蛊。”
就是不知道母蛊在谁那。
如意县主傻了,蛊?什么蛊?她怎么会中蛊?!
是那种恶心的虫子吗?
她身体里有那种蛊虫?!
想到这,如意县主整个人头皮发麻,跌坐在地,几乎要尖叫出声!
这时候,内侍过来询问,“秦娘子,可说好话了?奴还要回宫复命呢。”
阿烛道:“阿翁等一等,就好了。”
她居高临下,看着如意县主,轻轻慢慢道:
“方才来传达圣意的阿翁说了,只要阿娘死了,陛下不仅不会为难你,还会好生照顾你。”
“如意,你知道该怎么做,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