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你看,好多人啊。”阿烛发出一声惊叹,看得津津有味,“不愧是安成郡主,随随便便一声喊,都能引来无数看众。”
裴明时但笑不语。
正华门外,禁军把守,严禁喧哗。寻常日子,百姓商贩避之不及,生怕惊扰贵人,便是死路一条。
虽说看热闹是人之天性,但和身家性命相比,其他都不过浮云。
但今日怎么就围了这么多人呢?
裴明时抚着阿烛发顶,问:“一切都准备齐全了吗?确保万无一失?”
阿烛回眸一笑,指了指安成郡主的衣裳,“如意县主可厉害着呢,生怕害不死亲娘,还特意让人在安成郡主的衣裳上熏了容易让人产生幻觉的香料。”
她望着撑着病体还要与薛桓对峙的安成郡主。
想当初,她是多么的骄傲、高高在上。
“郡主府的人为了安成郡主的病情,并未告诉她薛桓已经被压入京的消息。”
否则,安成郡主也不会因为看见薛桓而失了控制。
阿烛眉眼弯弯,道:“不过如意县主应该是知道的,她或许还想着在薛桓面前邀功——前提是安成郡主真的失了理智,在众目睽睽之下全盘托出。”
“她会失去理智的。”裴明时只看了一眼,便下定结论。
倘若安成郡主神智不清、偏执癫狂,那么先头所指控薛桓谋害朝廷命官的供词便会被推翻。夫妻之间的私怨,岂能与证据混为一谈?
再加上薛桓本来就没有做过此事,只要稍加运作,就算不能完全洗脱嫌疑,也不至于下了大狱。
他们夫妻二人早就撕破了脸,如今安成郡主被人算计,可以说是正中薛桓下怀。他一定是除了阿烛之外,最希望安成郡主身败名裂的人。
所以,就算安成郡主还是清醒的状态,薛桓也会言语刺激,让她失去理智。
远处,钱妈妈低声劝说,“郡主,郡主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等到了陛下面前,一切自有分晓。郡主不能冲动啊,这么多人看着呢……”
饶是她着急上火、口水说干,也没有任何用处。
安成郡主觉得有蝇虫在耳边嗡嗡作响,一把将她推开!
聒噪!聒噪!
她喘着气,双目猩红,死死地看着薛桓,看着这个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如何谋害自己的男人!
爱恨交织,痛苦万分。
安成郡主咬牙切齿道:“薛时允,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你就不怕、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她以为薛桓会愧疚、心虚、哪怕是一瞬间的动摇。
她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没有遗漏脸上任何变化。
最后还是失望了。
薛桓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淡淡看她一眼,就移开目光,仿佛她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完全不值一提。
“郡主说笑了。在下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又有什么不敢的。”
安成郡主被他轻描淡写的语气所激怒,“你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薛桓眼神似有嘲弄,道:“郡主想杀就杀,左右也不是第一回了。若早知会走到今日两看生厌的局面,当初又何必抛父弃女,毁我姻缘?”
什么叫不是第一回了?
安成郡主还杀了谁?
难道说,安成郡主先头丈夫的死,真的和她有关?
“两看生厌……哈哈哈,好一个两看生厌!所以你要害我,你见不得我好,你要置我于死地,甚至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
安成郡主被薛桓倒打一耙的态度激得险些失去理智,扑上去死死扯着他的大袖衫,官吏阻止,反被她抓花了脸,叫嚣着:“滚开!”
“你想要我死,我告诉你,做梦!”她状若疯妇,和薛桓完全形成极大反差。
不论是谁见了,恐怕都认不出这是高贵和善的安成郡主。
薛桓冷冷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是郡主想要我死吗?当年宁愿牵连无辜之人,也要下嫁于我,如今两看生厌,便栽赃陷害,将莫须有的罪名强扣我头上。郡主自然是好大的本事,让其生则其,欲其死便死。”
他压低声音,讽刺道:“你对姜惟,不就是如此?”
“你胡说八道!”
尖锐的声音,安成郡主想要反驳,明明是他!明明是他!将她的一片真心弃之敝履!他不仅想杀她,就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放过!在他心里,如意只是一枚可以利用伤害她的棋子!
世上怎会有如此狠心的男人?
安成郡主瞪着眼,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提起了“姜惟”,她的眼前就仿佛又出现那个青年郎君。
他在人群之中,他向自己走来,他在薛桓身后……
安成郡主惊恐不定,不可能的,这不可能!
“你看见了?”薛桓眼神奇怪,带着审视,良久笑了,“你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
安成郡主蓦地退后两步,惊恐万状,“是你、是你做的手脚!是你在搞鬼!”
薛桓温声道:“青天白日,我怎么会搞鬼?我既不是道士,不能招鬼,也不是和尚,不能将之送去轮回。郡主,你再仔细看看,他是不是一直跟在你身边?或许这些年,从未离去。”
“你听,他是不是在问你,为什么害他?”
安成郡主从前最爱他这温雅嗓音,说起话来,不疾不徐,格外好听。却没想到有一日,这样的嗓音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那一瞬间,人群如潮退,快速地淡化在安成郡主的视野之中,熙熙攘攘的声音却始终环绕身边,恶毒的、细碎的、阴冷的说话声,像小虫子一样争先恐后钻进她的耳朵,爬到脑子里,疯狂蚕食。
头痛欲裂,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喊出的那一声——
“是我做的又如何?我就是要他死!他该死!!”
姜惟活着是她的狗,死了变成鬼魂照样还是那个窝囊废!又能拿她怎么样?
他这种低贱、肮脏的庶民!
玷污了她的血脉,难道不该死吗?!
安成郡主的眼珠子布满血丝,仿佛要从眼眶掉出来,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掐住薛桓的脖子,像是在和他说话,又像是在施·虐着另一个早就死去的人。
“你也配娶我?你这种低贱庶民!如果不是陛下下旨,你这辈子都没机会见我一面!姜惟,你毁了我的一生,你的女儿又害我的如意声名狼藉,你们父女俩都是畜生!畜生!你怎么能活着?我能杀你一回,就能杀你第二回!你给我去死、去死、去死!”
尖锐的咆哮,完全失去控制。安成郡主不知怎么爆发出惊人力气,掐的薛桓面色通红,指甲陷进皮肤肉里,渗出丝丝血迹。
眼见薛桓被她掐的即将殒命,四皇子忍不住跳下马车。
“还不快将这个疯妇拉开!”
四皇子的惊怒声震醒官吏,不只是他,周遭无数人都被安成郡主吓傻了。
她、她在说什么啊?
所以,先前的流言是真的!
她不仅害了姜大人,还要害他唯一的骨肉!明明那也是她的女儿!
禁军强行分开他们,禁锢着安成郡主,让薛桓逃过一劫。
安成郡主还嚣张地吼叫着:“我要杀了你!别以为你变成鬼我就会怕你!”
薛桓脱力险些半跪在地上,被官吏连忙扶住,他捂着喉咙,道:“所以,姜惟是你所害,他根本不是擅自行动……”
阿烛回头,看向阿姐。
“真没想到,我阿耶的冤屈最后竟然是被他所洗清。”
“不是。”
“嗯?”
“不是他洗清的。”裴明时认真道,“是你,是你的努力。”
阿烛不好意思地笑,脸颊处微微凹陷一点,裴明时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
“阿姐~!”
“好好,最后一下。”
就在薛桓说完那句话的时候,所有人都等着安成郡主的答案。
其实是没有必要了。安成郡主亲口承认,姜惟是她所害,至于其中弯弯绕绕,牵扯甚多,又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下揭穿的一点儿不剩?
“他当然不是擅自行动,想他死的何止我——啊!”
安成郡主张口,还未说完完整的一句话,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打蒙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打她的不是薛桓,不是四皇子,而是安成郡主身边的忠仆心腹。
这一巴掌可谓是用足了力气。
钱妈妈手掌通红,不停地发抖着。
“郡主、郡主……您醒醒啊……”别再说胡话了!
安成郡主脑子混沌一片,她压根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禁军看她冷静下来,便松开束缚,退至原处。
钱妈妈扶着她,流着泪,老脸纵横,小声道:“郡主、郡主,你快说,你是被陷害的……你是中邪了!”
中邪……
安成郡主想到如意县主身边的那个婢子,方才所发生的一幕幕重回脑海,薛桓……是薛桓!
“你陷害我!!”她尖声道,满心惶恐,完全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四皇子代替官吏搀扶薛桓,对她怒目而视,道:“休要血口喷人!你害了多少人你自己心里清楚!当年对薛郎君强取豪夺,如今反过来诬陷他谋害朝廷命官!你这种毒妇,简直丢尽了宗室的脸面!”
一语激起千层浪。
“那可是你自己亲口承认的!你害了姜将军!姜将军是冤枉的!”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先开了头,接下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有人冲安成郡主扔石子。
“姜将军当时能打胜仗的!都是因为你!害北洲失守,连失两郡!我朝多少百姓沦为蛮族战俘!”
“你这个毒妇!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痛下杀手!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
“姜将军真是倒了八辈子才会娶了你!当时、当时明明是陛下赐婚,与姜将军有什么关系?”
还有人痛哭流涕。
“我儿、我儿跟着姜将军上阵杀敌,一同死在北洲,可怜我那儿媳妇,身怀六甲,被蛮族杀进城中,活生生刨腹取子,死无全尸啊!”
安成郡主气得面色发白,“不是我、不是我!”
四皇子呵斥道:“这种话留到陛下面前狡辩吧!”示意禁军动手,将人抓起来。
安成郡主错的越多,对他们就越有利。
四皇子低声道:“老师放心,我绝不会让您出事。”
薛桓应了一声,看着钱妈妈慌里慌张地呵退禁军:“宗室郡主,岂容你们放肆!”
这个可怜的老媪不停辩解道:“安成郡主病榻多日,众所周知!其实郡主根本不是病了,是中毒!被人所害!所以才神智不清、胡言乱语……”
“我看她清醒的很!”一块石头飞过来,正中钱妈妈的脑门,砸的头破血流,惨叫连连。
偏偏往日能言善辩、八面玲珑的安成郡主就跟傻了一样,她看着薛桓,又哭又笑,“这就是你的目的,薛时允,这就是你的目的。”
薛桓还是那句话:“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顿了顿,他道:“郡主尽可颠倒黑白,诬陷于我。但公道自在人心,不是在下所为,任凭郡主说再多,也永远成不了真。”
这番话说得漂亮至极!
当初安成郡主在宫门口为夫婿脱簪请罪,要多真情实意就有多真情实意,痴心悔恨的模样让人不禁动容,再看如今的场面,简直可笑至极!
她这张嘴,真是张口就来,黑白颠倒!可恶可恨!
一行内侍匆匆赶来,奉皇命带走安成郡主夫妇二人。
他们在正华门外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陛下又怎么会不知道?
此刻只怕恨不得将安成郡主除之而后快。
姜惟不仅是安成郡主的耻辱,更是陛下的心头所恨。
可想而知,经此一遭,安成郡主是再也别想翻身了。
内侍尚未远去,有人跪了下去,哽咽着、掷地有声:“求陛下还姜将军一个清白!还他一个公道!”
年少有为,青年才俊。
出身庶族,却丝毫不输高门子弟。
姜惟可是先皇都另眼相待,托以兵权付之重任的领兵奇才啊!
怎么会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一个接一个百姓跪了下去,哭泣声、哽咽声嘈杂喧闹,却在开口时震耳欲聋,震撼人心。
“求陛下,还姜将军一个清白!还他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