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突至,下了整整一夜。
钱妈妈推门进来。即便在廊下撑了伞,也挡不住斜雨来势汹汹,浇透了半边身子。
钱妈妈提着食盒,小心谨慎地往里递了一眼,便瞧见安成郡主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只披了件外裳,失魂落魄,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安成郡主清醒的时候大多都是晚上。钱妈妈见状暗自松了口气,发疯的郡主实在是太难伺候,有一回还将她当作温九娘,险些抓破她一张老脸。
“郡主。”端出药汤,钱妈妈走过去,柔声道,“该用药了。今日的药,还是县主亲自盯着让人煎好。只盼着您快些安康呢。”
安成郡主喃喃道:“如意呢?”
钱妈妈还以为她是思念女儿,笑道:“都已经这个时辰,县主早就回留珍阁歇着。您不知道,今日县主煎药,还把自己的手都烫红了,她呀真是小孩子脾气,又是抱怨又是担心您,说都这么久了,您也该好了。”
钱妈妈知道安成郡主爱听什么,说话七分真三分假,既符合如意县主的性子,又能叫安成郡主高兴。
“是吗?”安成郡主看上去并没有很欣慰,反倒内心的猜忌越发强烈。她没有喝药。
钱妈妈不明所以,只得宽慰安成郡主:“郡主的精气神瞧着比前些日子好多了,想来也快痊愈了。”
安成郡主醒着的时候大多都神智不清,就算清醒了,也是疲惫不已,脑子混混沌沌,无法思考。
安成郡主自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可不是那种只知道依附旁人的菟丝花。她只是暂时病了,所以脑子糊涂,可一旦让她清醒,便能很快发现其中的不对劲。
“今日天晚了,你明日再去寻个医官来,让他看看我用的药。”安成郡主指着钱妈妈手中的药碗,低声道,“别叫人知道。”
“郡主的意思是,有人在药里动了手脚?!”
安成郡主没说话,她不过是睡不安稳、夜半多梦,怎么就变得越来越严重?她自己的身体,难道她还不清楚吗?
除非有人想害她。
钱妈妈被这个猜测吓得一激灵,险些打翻药碗。
她慌慌张张,生怕安成郡主怀疑自己,急于撇清道:“可、可这药大多时候,都是县主亲自盯着,难道是县主?”
话说出来就觉不妥。
钱妈妈小心翼翼,生怕安成郡主动怒,“不应当啊,县主虽然任性了一些,可从来不会说胳膊肘往外拐,更何况,您若是出事,县主又能得什么好?”
安成郡主当然明白,她疲惫地闭了闭眼,道:“不是如意。你盯着些如意身边的人,一旦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就让人即刻拿下,别惊动了如意。”
她的女儿,她再了解不过。如意顶多就是骄纵了一些,可还是孝顺的。更何况,正如钱妈妈所说,安成郡主若是出了事,如意县主那可就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一个人再蠢也不能蠢到那个份上。
钱妈妈将药碗重新放回食盒,想到今日从外头听到的闲话,面上犹豫一瞬,还是没说出口。
还是等安成郡主的病再好些吧。
免得受了刺激,病情越发严重,吃苦的还不是他们这群伺候的人。
安成郡主醒了没一会儿,就累的不行,又给重新躺下去。
钱妈妈剪了烛芯,就留下一小盏灯,服侍安成郡主睡下。
屋外急风骤雨,屋内,安成郡主难得过了一个安稳的夜。
不知过了许久,迷迷糊糊间,唇边湿·润,熟悉的药汁苦味喂进嘴里,安成郡主一时心慌,惊怒不定,眼皮子却仿佛粘住了一般,怎么也睁不开。
“阿娘怎么回事?我都喂她了还不肯吃!”
暴躁的语气,是如意县主!
才喂了几勺,她就开始不耐烦,“你来,掰开郡主的嘴。”
“是。”
边上的婢子上前一步,眼中有着明晃晃的恨意,正要掐住安成郡主的脸,强行掰开她的嘴。
不料安成郡主忽然睁开眼,直勾勾地望过来!
婢子吓了一跳。
如意县主手一抖,心跳骤停,险些喘不过气来。
“如意……”安成郡主虚弱道,她看到了婢子方才的眼神!果然,她没有猜错!
这会儿钱妈妈不在。一大清早她就让人去请医官,又仔仔细细查了一遍留珍阁,可惜一无所获。
正巧新的医官也来了。钱妈妈领着人过来,才到院子里,就听见屋里头碗碟摔碎的声音。
钱妈妈心中一咯噔!她才离开这么一会儿!
就在刚刚,安成郡主瞪着眼,想让如意县主把人抓起来,偏偏她虚弱的连话也说不出。
如意县主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恼怒道:“阿娘干什么?”
简直就是恶人先告状。
既然人醒了,如意县主就让婢子一边去,忍着白眼道:“我可是一大清早就过来给阿娘喂药的!阿娘快点吃,都躺在床上多久了?一点小病都能躺这么久。”
她全身长满这种恶心的东西,她都没有这么娇气!
如意县主敷衍地吹了吹汤药,喂过去。
却不想安成郡主别过脸,汤匙落了空,有几滴洒在了枕头上。
她亲自喂药,安成郡主竟然还不喝?
难道还嫌弃她不成?
如意县主生气了,“阿娘!阿娘什么意思!”
安成郡主喘着气,死活也不肯吃药。
如意县主一怒之下,让人给她灌下去。
她还在说:“阿娘是不是每次都不吃药?我辛辛苦苦煎好的药,阿娘不吃怎么能好?还是说阿娘根本不想好!”
“……”安成郡主有苦难言,被灌了小半碗药汁,又苦又辣,刺激的眼泪都冒出来,她无端生出许多力气,将人推开,“呕”的一声,伏在床沿将胆汁都吐了出来。
这臭味熏天。
如意县主尖叫一声,恨不得立刻消失。
就在此时,钱妈妈带了医官进来,被这一幕吓得说不出话。
如意县主捂着嘴,被熏的直犯恶心,一刻也不想多留,看也不看安成郡主直接走了。
婢子连忙跟上。
安成郡主抖着手,指着外头,示意钱妈妈把人抓起来。
只可惜钱妈妈没能看懂,还以为安成郡主要她去安抚如意县主。
“郡主,您就先别管县主了!”她道,喊了人进来把地上一片狼藉收拾干净。
医官搭上脉,就发现了不对劲。钱妈妈把昨晚冷掉的药拿过来,一番检查后,小心回话道:“郡主,这药不像是解郁安神的方子,反倒容易加重病情……”
话未说完,外头来了人。
“钱妈妈!宫中来人,请郡主入宫一趟!”
·
雨后初霁。
宋豫今日偷懒,用了药便接着睡下,也没有看阿烛昨日完成的功课。
阿烛松了口气,又偷偷把作业拿回来,跟奚澜两个人凑在一块,嘀嘀咕咕不知道商量些什么。
阿烛是心虚,奚澜是想了一夜,惦记着那声“少池哥哥”。两个人各有所思,竟然还能聊到一块去。
木屐声沉沉闷闷,越来越近。
奚澜似有所觉,刚想回头,阿烛一边修修改改、重新誊抄,一边叫他:“少池哥哥,你以后不要帮我了。我总觉得先生好像知道了……”
奚澜眉头一松,眼中有笑意流淌,等着她再喊一声,嘴上却道:“知道又怎么样?”
阿烛被他的胆大包天给唬住。
刚想说话,多日未曾露面的裴明时出现在宋家,止步门外,道:
“阿烛!”
小童来迟一步,正准备给阿烛他们递眼色,好叫他们给自己的偷懒找个理由蒙混过去。
却没想到,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奇怪。一点也不像是害怕被抓包的样子。
阿烛回头看见裴明时,顿时眼眸一亮,扔下笔,蹬蹬蹬跑过去,如幼鸟归巢般发自内心的喜悦:“阿姐!”
整个人都扑到裴明时的怀里,紧紧抱住不松开。
阿烛高兴坏了,一叠声地喊:“阿姐阿姐!阿姐阿姐阿姐!”
好像阔别许久,多年未见似的。
奚澜不受控制地冷笑一声。
小童觉得他好可怕。
裴明时也笑,眉眼盈盈,抱了抱阿烛,比之前重了不少,也长高不少。
“阿烛,阿妍。”裴明时喊着她的小名,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额头,“阿姐的乖乖。”
这种行为太过流畅自然,仿佛从前不知何时何地,就已经做过无数遍。
阿烛红着脸,小声道:“阿姐,你累不累呀?”
“不累。”裴明时笑道,拉起她的手,“阿姐带你去看热闹。”
阿烛:“嗯?”
裴明时提醒她:“薛二郎被压进京,陛下今早便派了人传召安成郡主入宫问话。”
阿烛懂了。
她乖乖地牵着阿姐的手,一步一步下了台阶,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回头,就看见奚澜站在廊下,神情萧冷,穿堂风灌入袖口,衣袂扬起,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落寞。
小童站在一旁,摊了摊手。
奚二郎君好像很可怜的样子,可是……他也没办法啊。
“阿烛?”
阿烛似惊醒般回过神来,忙道:“阿姐,少煦哥哥呢?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吗?”
“奚少煦?”裴明时笑了一下,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让奚澜听见,“没有和我一起。他回九江奚氏了,没有和你们说吗?”
奚澜微微睁大眼眸,本就不虞的心情,听到这话,如雪上加霜。
被骗了……
目光落在小童身上,后者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惊声道:“我不知道!少煦师兄没有说!我以为……”
啊呀!
小童飞快跑了!
再不跑小命难保。
“少煦哥哥回九江奚氏……那他还回来吗?”阿烛问,她觉得奚澜现在肯定很难过。
裴明时淡淡道:“不回来更好。”
“嗯?”
略显迷惑的声音。
裴明时神情一僵,转头,与来者四目相对。
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冷笑连连,义愤填膺道:“大兄!你听见了吧!她怎么能这么没良心!”
阿烛蹬蹬蹬跑回去,捂住奚澜的嘴。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
“呜呜呜!”
他真的要生气了!
奚照从外头回来,尽管风尘仆仆,但却容色不改,看上去依旧温和从容。
奚照眨了眨眼,藏着笑意,问:“公主刚才说了什么?”
裴明时抱着手臂,“关你什么事?哄你的弟弟去吧。”
喊了一声“阿烛”。
阿烛连忙回来,跑上跑下也不嫌累。
裴明时目不斜视,拉着阿烛……跑了。
“她跑什么?她就是心虚!”奚澜气得跳脚,“大兄你还看!就不能有出息点!她都说那样的话了!”
奚照赶了好久的路,可不是为了回来听弟弟念叨的。
他回房,啪地一声关上门。
奚澜大力拍门。
“大兄!大兄你别躲!”
门开了,奚照道:“我要沐浴更衣,少池帮我打些水来?”
奚澜“哦”了一声,还待说话,又啪一声关上了。
“大兄!”他忍不住踢门,咬牙切齿、小声道,“你给我等着!”
“等什么?”
门又开了,猝不及防。
奚澜吓得赶紧跑了,“我去打水!”
毫无骨气可言。
奚照扶着门,弯下腰,忍笑忍的肚子都疼了。
风度荡然无存。
另一边,阿烛跟着裴明时坐在马车里。
帘子微微掀开一角,阿烛看见了安成郡主,小声道:“阿姐,你怎么知道我想让她在大庭广众……”
没说下去。
阿烛本来想的是,让安成郡主在神智不清的时候从郡主府跑出来,胡言乱语地说出她所做的一切。
裴明时摸了摸她的脸,笑了笑。
“这些都是阿烛自己做的,阿姐只是为你锦上添花。”
又柔声道:“乖乖真棒。”
阿烛被夸得直傻笑。
裴明时示意道:“我特意让人将薛桓安排在这个时候入宫,和安成郡主撞在一起。”
阿烛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了薛桓。
有几位皇子明里暗里的打点,薛桓这一路上不仅没有遭受任何刁难,反倒舒舒服服,今日入宫受审,也是换了身干净衣裳,瞧着比安成郡主还要精神。
“……薛时允!”
一声惊叫,饱含不可置信、伤心欲绝、咬牙切齿等种种情绪。
引来无数人注目。
安成郡主看着像是要扑过去撕了薛桓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