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高兴,但阿烛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捧着写好的文·章,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目光移落在对面的少年郎君身上。
熟悉的笔迹,字字真诚,不耻下问,偶尔几处用词略显锋利,但也很快补救过去。
这是一篇近乎完美、又极具阿烛独特风格的策论。
哪怕阿烛自己,看完之后都不由恍惚一下,难道真的是她在梦里写完的功课?
“奚二郎君……”
“天就要黑了,你再不交上去,明日就得挨罚。”奚澜平静地提醒道。
前提是忽略他撑着手臂、目光闪躲、不停揉·搓发烫耳廓的行为。
阿烛一听明天挨罚,不管三七二十一,飞奔过去先把功课交了。
问就是不知道!她都犯瞌睡了,哪里还记得是不是自己写的!说不定有可能祖宗显灵呢!
反正阿烛是绝对不会出卖奚澜的!
交上去后,阿烛就跑了,还想悄悄地跟奚澜说谢谢,结果回来一看,不见人影。
隔日,宋豫没察觉半点不对,看完之后反倒夸了几句,叫阿烛勤练。尤其是这字,越来越像样,不论功课做的怎么样,拿到手上光看这一手字,就觉赏心悦目,好感十足。
阿烛一边心虚地咬手手,一边连连点头。
“知道、知道啦。”
宋豫拍了拍她的脑袋,眼神慈爱。看样子还能再多布置一些功课,那他就不手软了。
有一就有二。
宋豫布置的功课越来越难,先是南方水患的治理,再是北方流民的安置问题,后面又提到虎视眈眈的蛮夷,以及士庶矛盾,阶级斗争。
宋豫的问题越来越刁钻,像是故意为难人。
“这不是为难你是什么?”
奚澜捏紧笔,恼怒道:“你既不用议品入仕,自然也不会为官为相,考你这些,简直无理取闹!”
阿烛倒不生气,她就是愁得头发都快被自己揪光了。
如果说,南方水患的治理、北方流民的安置、以及虎视眈眈的蛮夷,这些还能绞尽脑汁想出个方法,今日关于门阀品第的看法就有些无从下手了。
潜意识里,阿烛觉得宋豫不会无缘无故考她这个。
是因为……阿姐以后会遇上这些问题吗?
阿烛忍不住咬笔头,被奚澜眼疾手快阻止——他将毫笔拿了过来,轻轻敲了一下阿烛的额头。
“不要乱咬东西。”
这个动作让阿烛想起宋豫,恍惚间脑海浮现零碎记忆,仿佛自己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功课一样。
阿烛神情茫然地看着奚澜。
“疼?”奚澜愣了一下,开始怀疑自己方才有没有控制力道,他探出手,轻轻揉了揉她额头,小声又心虚,“不会是被我打傻了吧?”
“没有。”阿烛老老实实回答。
她摸了摸后脑勺,还好还好,头发还有很多。
不能想太多,想太多容易掉头发。
阿烛将那一瞬间的怪异抛之脑后,继续埋头苦思起功课。
“别想了。”奚澜出去又回来,给她端了一碗热乎乎的酪浆,还有一小碟子奶酥。
奚澜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完不成功课挨罚的。
阿烛喝了口香甜浓郁的酪浆,捧着碗,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士族与庶族,是天然的敌人吗?”
奚澜出身士族,很难共情庶族的艰难与不易。
阿烛倒不算士族,她上辈子虽然是个小公主,但他们老秦家在做皇帝之前,好像也就比要饭的强上一点儿。
连寒门都算不上,否则士族也不会看不起他们了。
不过那个时候,士族不像现在这样嚣张。
这些都是需要一代人一代人的努力啊。
阿烛在心里小小地感慨了一下。
不同于她,奚澜其实已经明白宋豫的用意,只是他这一次选择了冷眼旁观。
虽说他对九江奚氏没有任何责任心,但那毕竟是他的家族,就算再大逆不道,他也从来不会生出和家族作对的念头。
士族与庶民,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矛盾早就不可缓解。否则也不会老是出现土匪起义、流民暴动的灾祸。
被欺压许久,就是会遭受到强烈的反噬。
这是不可避免、但又无法解决的问题。
因为没有人敢提,朝廷之中,几乎没有寒门出身的官员,有也是八九品的县令小官,远在穷乡僻壤,穷尽一生心血也换不来百姓丰衣足食的愿望。
士族子弟,当然维护士族利益。
没有人敢动门阀的奶酪,即便有,也不会见到第二日的太阳。
“奚二郎君。”
奚澜回过神来,就见阿烛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问道:“你说,会有人将自己的财帛都分给其他贫苦百姓吗?”
近乎天真的可笑发问。
奚澜静了片刻,不答反问:“你会吗?”
阿烛想了想,发现这个问题确实很难回答。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财帛只能解决一时的困境,但人心不足蛇吞象,也许会给人带来更大的麻烦。”
光靠一个人散财有什么用呢?
就算是一个家族也没有用。
牛毛细雨救不了熊熊大火。
宋家是最好的例子。
宋豫穷尽心血,也不过培养出一个裴明时。
他尽可能地去挽救这个千疮百孔的时代,可回头一看,他所做一切,不过轻易湮没于尘埃。
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
唯有大刀阔斧、鲜血淋漓,方能万象一新。
阿烛小心翼翼道:“如果,取士族的钱,用在救济百姓上面。不是说直接给,而是造屋修路、翻田减税,给他们生活生计,是不是就能改善许多?”
奚澜直接道:“怎么取?”
他似笑非笑,“是智取,还是明抢?就跟土匪一样,烧杀抢掠?逆我者亡?”
阿烛眨了下眼睛。
奚澜也发现这种话题对两人不太友好,容易起争执。他不想和阿烛吵架,也不想让阿烛不高兴。
只是这一刻,他隐隐明白了一些,兄长的执着所在。
“你为什么不高兴?”
奚澜没有说话了,阿烛发现他的情绪变化,后知后觉道:“你不要那么偏激呀。”
她打了个比方,“一棵树生病了,是因为有许多蛀虫,那我们可以清理蛀虫,虽然过程会有些漫长且疼痛,要摘掉烂了的叶子,坏了的树枝……但这是不可避免的,我们也不是说就偏激的直接一把火烧光,或者是直接砍断只剩下树桩。总有好的叶子、树枝,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