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声,送入书室。
难得午后小憩,阿烛没有打瞌睡。奚澜与她相对而坐,教她如何下棋。
不远处宋枝枝垂首抄书,秀气的面庞十分专注认真。
宋豫发现了宋枝枝的“小动作”,不仅没有生气,反倒将书室让给他们,只要宋枝枝想,什么时候过来都行。
宋豫爱书如命,几乎隔一日就要去摸摸他的宝贝竹简。整个宋家,就连宋枝枝的长兄都没有这个待遇。
宋枝枝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她忽然觉得,日后请翁翁为夫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错了,你不能下这里。”
宋枝枝忍不住分心,往边上看了一眼。
这是奚二郎君第五次说这话。边说还边深深吸气。
阿烛还有点不服气,道:“你说的啊。你没有‘气’了,我就能把你吃了。”
奚澜:“……”
宋枝枝咬着唇才没笑出声。
奚澜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你也不能飞啊!”
这不是看也不看就瞎放吗?
阿烛“哦”了一声,其实还是没懂。
奚澜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选这种东西来和阿烛培养感情。
阿烛不喜欢下棋。
她起身,决定不为难自己。
“我要去抄书。”
刚站起来,就被人轻轻扯了一下袖子。
阿烛低头看他,少年郎君憋红脸,道:“你要想那样下,就那样下吧……也行。”
来给他们送茶水的小童:“……”
他看了眼棋盘,重重放下托盘,气得眼眶都红了,跑回去跟宋豫告状:“秦娘子根本教不会!奚二郎君竟然还由着她,想怎么下就怎么下!”
小童哭的稀里哗啦,“去年少煦师兄让他教我下棋,他还说我蠢货,牛都教会种地了,我还没会……”
宋豫毫无风度地笑了。
这种戳人心窝子的恶毒话,是奚澜能说得出口的。
“你还想和秦娘子比?”敲了下小童的脑袋,宋豫哼笑道,“人家那是想教下棋吗?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阿烛暂时还没有发现下棋的乐趣,所以还是拒绝了奚澜:“不要。不好玩。”
她抽了抽衣袖,没抽动。
他想干什么呀?
奚澜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点话来:“我是不是还没和你说昨日从郡主府回来的事情?”
“没有。”
阿烛眨了下眼睛,奚澜从郡主府回来,都快到用晚食的时辰。
阿烛又重新坐下来,抓着黑子玩,道:“你去的时候,安成郡主不是还没回来的吗?”
她伏在短案上,细白细白的手指捏着几颗黑子,眼神专注,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奚澜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我去的不巧。那些话就该当着安成郡主的面说,还能瞧一瞧是个什么反应。”
“听说,郡主府昨儿傍晚,请了医官上门。”宋枝枝难得插嘴,她又抄完了一卷,这会儿正好歇一歇喝口水。
“啊?不会气吐血了吧?”阿烛满脸诧异,又心疼又担忧,“我的亲娘诶,呜。”
奚澜提醒道:“你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阿烛笑容一顿:“……”
这是她的错吗?
“薛二郎过两日就要动身前往凉州,郡主府闹这么一出,也不知道他这个位子还坐不坐得稳。”阿烛很想知道,“安成郡主会怀疑薛二郎吗?她要是早些知道,还会不会尽心尽力帮薛二郎谋前程?”
“会的。”
说话的是宋枝枝。
她看得很明白,“安成郡主和如意县主是一样的人。越是得不到,越是不甘。”
正如安成郡主,只要她一日没和薛桓和离,只要他们还是夫妻,她就会抱着微弱的希望,她想着只要她做的足够多,总有一日能打动薛桓,令他回心转意。
安成郡主就是再恨薛桓薄情,也还是会为他付出。
嗯……
阿烛不太能明白这种感情。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这句话戳中了奚澜的心事。
他忽然安静下来,心里想的是,兄长为什么会一直跟随裴明时?是因为裴明时始终没有给他名分?还是裴明时对兄长没有那么喜欢。
因为得不到,所以才心心念念、不肯放弃?
那他对阿烛呢?也是如此吗?
奚澜承认,自己见到阿烛的第一面,就有些不同。
这种起于皮相的喜欢太过浅薄,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那些时常出现的梦境。
那么,他到底是因为梦中的自己难以得到阿烛一个好脸色而耿耿于怀,企图改变,还是真心实意的喜欢,想要与她相伴余生?
他难得迷茫,就听阿烛感慨道:“这不是下贱吗?”
下……贱?!
奚澜:“……”
咻——!
虚空一箭,正中心口。
奚澜满腔思绪化为乌有。
他深深吸气。
很好。
不用怀疑了。
他是真的喜欢她。
不单单因为梦境,他喜欢阿烛与他弯眸说笑,喜欢她对待亲友的真诚与温顺,喜欢她一往无前的勇气与犀利。
她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也生不出一点气。
奚澜表情不大自然,问道:“若是有人也这样喜欢你,不管你怎么对他,都……咳,痴心不改,你也觉得他下贱?”
阿烛想也不想道:“不会。”
财帛可贵,真情难求。
阿烛向来珍惜每一个对她好的人,她或许无法回应那种喜欢,但也绝不可能伤害别人一片真心。
“薛二郎那样对待安成郡主,她明明痛不欲生、心知肚明,却还是无怨无悔地付出。这才是下贱。”
阿烛道:“别人对我好,我就算不接受,也不会去羞辱。那样太过分了,简直不是人干的事。”
奚澜沉默一下:“……你别。”
别骂自己。
“不过有种情况例外。”阿烛想了想,补充道,“倘若有人打着为我好的旗号,伤害我的家人,那我一定——”
“一定什么?”奚澜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我一定把他头打掉。”
“……”
阿烛眨巴眨巴眼睛,关怀地看着奚澜:“奚二郎君,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苍白,是哪里不舒服吗?”
奚澜艰难摇头,心想,有没有一种可能。
梦里的阿烛其实非常非常喜欢他。
所以,他做了那么多和裴明时作对的事情,她都没打掉他的头。
外头脚步声响起。
青霜脱了木屐,踩着足袜走进来。
手里拿着一封沾染了药味的信笺。
“秦娘子。这是如意县主让人送来的。”
阿烛挑了挑眉,又是一声感慨:“我那可怜又可恨的妹妹呀。”
奚澜:“……”
宋枝枝:“……”
适可而止吧。
如意县主偷听的事情是在他们意外之外的。
阿烛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种事情,她连着看了两遍信上的字,终于哈哈大笑。
“如意县主……哈哈哈哈哈!如意,她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哈哈哈哈哈!”
宋枝枝好奇地走过来,还未来得及,就被奚澜抢先一步,夺了过去。
奚澜皱起眉头,表情有点……难以言说。
阿烛指着奚澜道:“红颜祸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抽了,抱着肚子在软垫上滚。
“救命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哈哈哈哈哈,安成郡主知道,真的不会打死她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枝枝拿到信纸,也愣了一下。
她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这是如意县主写的?”
青霜道:“郡主府的人送来,千叮咛万嘱咐,是给秦娘子的。”
如意县主兴许也知道自己狼心狗肺,但俗话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不过是为自己多打算一些,有什么错?好在郡主府的人都被她折腾怕了,但凡吩咐,都老老实实做好。
不然真要是交到安成郡主手里,那又有好戏看了。
宋枝枝瞠目结舌道:“她、她问阿烛,怎么对付安成郡主?!”
阿烛什么时候和如意县主关系这样要好了??
她竟然来问阿烛,怎么谋害自己亲娘!
天呐!
宋枝枝下意识地望向外头。烈日当空,是打东边出来的,没出错。
阿烛抹了抹眼泪,坐直身体,义正言辞道:“我不许任何人说我妹妹坏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绷不住了,又低头笑抽筋。
奚澜无语,“有什么好笑的……”
阿烛跟宋枝枝道,“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不是跟她说我会帮她治好病?哪怕牺牲性命也无所畏惧。她信了,然后就把我当作救世主一样,知道……咳,知道安成郡主做了坏事,第一反应竟然是大义灭亲哈哈哈哈哈哈。她要大义灭亲,和安成郡主撇清关系,这样才能清清白白、如愿以偿地嫁给奚二郎君。”
她笑个不停,奚澜忍无可忍,反手一把捂住。
笑声戛然而止。
阿烛瞪圆眼睛,呜呜呜!
柔软的唇瓣擦过掌心,一阵麻意从脊椎骨蔓延全身。
奚澜呼吸乱了一下,声线之中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道:“不许再笑了。”
阿烛不情不愿地点头。
等奚澜松开手,她连滚带爬远离他好几米,嘻嘻笑道:“我夸你呢,奚二郎君。红颜祸水是个褒义词。”
奚澜:“我谢谢你?”
阿烛:“嘻嘻嘻,不客气。”
宋枝枝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半天没缓过神来。
她看一眼信纸,又看一眼奚澜。
是生的好看。
但也没有到能让人昏了头、与亲娘作对的地步吧?
阿烛幸灾乐祸够了,才说一句公道话。
“其实跟奚二郎君没多大干系。如意县主就是随的安成郡主,母女俩一脉相承,归根结底就是自私自利。”
奚澜要不是九江奚氏的二郎君,而是一个只有皮相的贱民,如意县主别说是为了这样的人去害母亲,就是多看一眼都不可能。
她只是在安成郡主和九江奚氏、并州薛氏之间,毫不动摇地选了后者。
“安成郡主对她,可谓掏心掏肺啊。”宋枝枝轻声道,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设身处地想想,换做自己,是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哪怕阿娘做了坏事,她也愿意与阿娘一同接受惩罚报应,而不是第一时间就“大义灭亲”。
委实让人心寒。
奚澜冷冷道:“这不是很好吗?”
就如同阿烛先前所说,没有什么能比最在意的人捅自己一刀还要痛苦的事情。
那种被背叛的感觉,就如同天崩地裂,足以让一个人痛彻心扉,心如死灰。
这是安成郡主应得的报应。
她常以玩弄人心而自得,如今却被自己爱若珍宝的女儿打算着如何教她身败名裂、干脆了断。
“你说,这封书信要是到了安成郡主的手里,她会不会直接一命呜呼?”
阿烛假装没看见奚澜眼中明晃晃的恶意,想了想,笑道:“那可不行。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去,未免太便宜她了。”
姜惟至今还背负着“有违军令、冲动误事”的罪名,以至于被夺爵位,客死他乡。
甚至都不能正大光明给他立一座衣冠冢。
阿烛道:“最起码,也要让她身败名裂、万人唾骂、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到那个时候,再把薛二郎和如意县主的所作所为告诉她。”
宋枝枝道:“如此毒妇,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七娘,纸笔借我一用。”
笔头点着鼻尖,阿烛写道:“如意阿姊……”
噫!
好恶心。
阿烛忍不住冒鸡皮疙瘩。
奚澜忍俊不禁,催促道:“写啊,快给你的如意阿姊写信。”
阿烛道:“你干什么?想挑拨离间吗?小心我把你送到如意阿姊的床榻上……呜呜呜!”
又被捂住嘴。
奚澜涨红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写你的信!”
“哼。”阿烛继续写道,“稍安勿躁……”
写好之后,让人给如意县主送回去。
她此刻正焦心等着呢。
午间小憩的功夫一晃而过,阿烛还要接着跟松雪习琴,宋枝枝被宋夫人那边喊了过去,似乎要商量什么事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奚澜正要出门,没走两步,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前两天的梦里,裴明时与兄长也去了凉州,似乎还一同落入了贼窝?
奚澜立刻折回,找出竹纸,通风报信。
裴明时也就算了,他可就这一个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