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府,正堂。
门房跪在地上,双手捧着那张麻纸,颤颤巍巍地重复道:“奚、奚二郎君亲自登门,将此物甩在仆脸上,说,说……郡主手段厉害,怎么连个男人也管不好……”
说完砰的一声以头抢地,与此同时,钱妈妈吓得跟着一起跪下去。
“郡主息怒!”
安成郡主死死捏着那张麻纸,养尊处优的手因过于用力而冒出青筋。
九江奚氏二郎君师承晏公,恃才傲物,出了名的离经叛道。
盛京盛行奢靡之风,但凡有头有脸的士族高门,出门必定宝马香车,仆婢环绕。衣食住行样样精细,就连帖子都是要熏了香的。
但奚澜不同,他身边不用人伺候,碰上这种事情,也是直接不顾双方脸面,亲自登门甩脸色。
用他的话来说,便是:“郡主府上下几十口人,凑不齐一张脸!”
所以他也没给安成郡主留颜面。
不仅如此,他站在抱厦一顿冷嘲热讽,“郡主本领高强、手段厉害,却连个男人也管不住。从前倒是不知郡主与薛二郎面和心不和,如今竟还挑事到我面前来!伸手之长,闻所未闻!不如直接砍了了事!”
安成郡主面色苍白,死死盯着麻纸上的字迹。
尽管做了伪装,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薛桓下笔有一个习惯,寻常人发现不了,再加上上头的字,什么叫“欲知令堂死因,不妨直问郡主”?
十多年过去,盛京之中谁还记得奚澜的生母?!
更不要提她做的事情,这世上知道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薛桓、薛桓!
他怎能如此待她?!
安成郡主面色青白交加,喉间涌上腥甜,眼前一黑,竟然直直栽了过去!
钱妈妈惊叫道:“郡主!”
隔着纱幔,医官为安成郡主把脉。医者仁心,尽管知道郡主府发生的糟心事,但该说的还是得说。
苍老的声音带了几分劝诫,“郡主多番惊怒,大动肝火,已是有损身体……近来又忧思过度,奔波辛苦,本就强弩之末,若再不好好养着,恐怕寿数不足。”
安成郡主闭了闭眼,“下去吧。”
钱妈妈将人送出去,回来也不敢触霉头,只端了一碗满是苦味的汤药,劝说道:“郡主,您要保重身体啊。”
安成郡主喃喃道:“他这样待我、他竟然这样待我。”
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安成郡主哈哈笑起来,眼尾被泪水打湿,整个人躺在卧床上,跟疯了一样,又哭又笑。
就在此时,一个女婢低着头进来道:“郡主,二郎回来了。”
钱妈妈着急道:“郡主、郡主您莫要再动了……”
劝说无用。
安成郡主甚至打翻了药碗,怒斥道:“扶我起来!我要亲自问问他、我要见他!”
薛桓自然是知道了奚澜亲自登门怒斥的事情,只是似乎和他预料中的有所出入。朝廷的诏书下来,他不日便要前往凉州,任郡守一职。
薛桓拿着那张尚未被毁的麻纸走进来,安成郡主披头散发,冲出狠狠抓住他的手臂,满脸泪痕,厉声质问:“缘何负我?缘何憎我?难道这些年,我做的还不够多?!你明知,我当年并非心甘情愿,我是被迫悔婚……桓郎,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安成郡主看着他手中麻纸,又哭又笑,“你恨我,你一直都在恨我!你甚至不顾如意的将来,故意叫奚少池知道,他母亲的死与我有关!哈哈哈哈哈!”
她那么用心,甚至不惜日日卑躬屈膝,只为替他谋取一个前程。她知道她曾对不起他,可这些年,她做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她知道他在外结交好友,便费尽心机寻字画真迹。她处处与士族夫人交好,在外夸赞薛桓,甚至为薛氏生意搭桥牵线,她难道不是一直都在弥补?
安成郡主仰着头,露出一个可怜又嘲讽的笑容。
“桓郎想要奚二郎至我于死地,想要摆脱我,可万万没想到,奚二郎生性桀骜,离经叛道,他便是怀疑我,也不会找到任何证据!甚至他会因为你我离心,而认定是你陷害!”
薛桓静静地看着她,道:“蠢货。”
安成郡主面露怒色,她知道他向来看不起她。
薛桓抬手,将麻纸扔在安成郡主脸上,冷冷道:“我若要行此事,何不直接告知奚常?我不能找人代笔,非要暴露自己字迹?”
安成郡主被这一下打得难堪极了,听到这,又愣在原地。
钱妈妈几人早已退了出去,幸而如此,否则以安成郡主视颜面如性命的德行,绝不会叫他们好过。
安成郡主还是不肯相信,道:“除你我之外,便只有钱妈妈知道,她不敢背叛我……”
“安成,你知道你哪里最令人生厌?”薛桓打断道。
“自以为是。自作聪明。”
他温声细语,却跟刀子一样将安成郡主伤的体无完肤。
安成郡主面色发白,她虽还有些怀疑,但也清楚薛桓不屑欺骗。难道……当年的事情,还是泄露了马脚?
可若是有人知道,九江奚氏为何置之不理?
她喃喃道:“不是你、不是你,那还会有谁?”
奚澜今日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明晃晃打安成郡主的脸,完全将她的脸面踩在地上。
薛桓前脚送信,奚澜不仅没有如他所愿恼怒生恨,质问安成郡主,也没有方寸大乱、告知兄长,反倒后脚就卖了薛桓,就算不是他做的,这口黑锅也要死死扣他头上!
奚澜原是准备让人送去的,但想了想,又觉这夫妇二人着实可笑,左右兄长不在京中,奚氏家臣也管不了他,就直接登门。
挑拨离间也是学得薛桓,顺手还扯了安成郡主一直以来维持的相敬如宾的假象。
薛桓是看不起安成郡主,不过,奚澜的所作所为也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他原以为,在推波助澜之后,不论如何,奚少池都会怀疑安成郡主,怎么也得好好查一查,谁知道他回豫章郡、拜访外祖家,就是不直接查安成郡主。
这与他性情不符。
便是今日,收到这样的信息,也不曾被激怒质问安成郡主。
反倒直接认定是他所为,只为挑拨离间。
薛桓笑了一下。
晏公弟子,自然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寻常人。
奚少池便是只恶犬,也是有主的恶犬。只要奚照在世上一日,他所行之事便永远不会越过那条线。
奚澜早就摸透了兄长的性子,顶多在他底线反复蹦哒,要是过火了,下半辈子就真的只能和素舆相依为命了。
他不敢,也就嘴上强硬维持一下寥寥无几的面子。
面对安成郡主,薛桓其实大可承认,毕竟他的目的已经达成。
不论是挑拨离间,还是凉州郡守之位,都如愿以偿。
但他却没有选择和安成郡主撕破脸。
薛桓抽出手,没再看安成郡主一眼,道:“你且随意。”
便离开了郡主府。
不日便要上任,他还需再做些准备。
安成郡主在后头哭喊道:“桓郎!桓郎!”
薛桓没有回头。
“阿娘。”
是如意县主!
安成郡主被陡然冒出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抹去泪水,背过身子,不肯叫女儿看见自己这狼狈不堪的模样。
自从如意县主安分守己以后,安成郡主便放下心,也不叫人看着她。毕竟安成郡主也心疼女儿一直关在屋里,没病都要生出病来。就算不能外出,可至少她可以在郡主府里来去自由。
只要戴着帷幕就好。
如意县主听说了今日的事情,也知道阿娘呕血晕倒。她本来不想过来的,但听说阿耶回来了。如意县主知道薛桓一直不喜欢自己,可她日后总归是要靠着阿耶的,便想改一改性子,至少能让阿耶知道她在学好。
没想到,竟然在外头听见了那些话。
吓得如意县主躲了起来,不敢让薛桓发现自己偷听。
“阿娘!你告诉我,你和阿耶说的不是真的!”如意县主戴着及膝帷幕,黑纱将全身遮掩的严严实实,即便是在安成郡主的房内,也不肯摘下。
她语气慌乱,焦急不已,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把安成郡主的手腕都掐红了。
如意县主道:“阿娘!你快说啊!少池哥哥的阿娘,不是因为生他所以难产死的吗?跟你又有什么干系?真的是你害的吗?这怎么可能……”
倘若真是如此,那她根本就不可能嫁进九江奚氏!
如意县主看着面无血色的母亲,她心力交瘁、比从前苍老许多。
甚至发间都已冒出白丝。
如意县主的心里其实已经相信了。她哭了起来,“你说啊!你怎么能这样做!”
“如意……”
安成郡主万万没想到会被自己的女儿知道这件事。
哪怕她心如蛇蝎,此刻也忍不住难堪起来。
她企图放缓声音,好好解释。
可如意县主已经完全不想听她狡辩,她狠狠推开母亲,扶着门框忍泪跑了出去。
“如意!”安成郡主喊道,想追上去,又早已精疲力竭,险些膝盖一软,摔在地上。
钱妈妈连忙扶着安成郡主,还未说什么,脸颊一侧就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打了个红肿。
安成郡主大口大口喘息,目光恶狠狠地盯着钱妈妈。
“如意来了,你竟然不拦着!”
“郡主息怒……”钱妈妈低下头,哽咽道,“县主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又生着病,奴怎敢忤逆。”
如果是从前,安成郡主再怎么气恼也不会昏了头拿心腹出气。
可如今,她事事不顺,早就失了理智。在外头尚能维持表面平静,可回了家里,完全控制不住脾气,恨不得将所吃的屈辱都发泄出来!胸腔一把火,将所有都烧干净才好!
安成郡主吸了口气,道:“给我更衣,我去看看如意。”
如意县主并不想见她。
她回了留珍阁,取下帷幕,露出一张狰狞惊恐的脸。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少池哥哥母亲的死,怎么会和她阿娘有关?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她还能嫁给少池哥哥吗?
倘若他知道,不,他或许已经知道了!
如意县主神经质一般咬着自己的手,将指甲啃的稀烂,“怎么会、怎么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她不仅不能如愿以偿嫁给少池哥哥,还会被他憎恶……
这一切,只因为她是安成郡主的女儿。
如意县主跌坐在地上。
从来没有这一刻如此绝望。
她心心念念想要治好病,不就是为了要嫁给少池哥哥吗?可如今现实却告诉她,他们之间隔着杀母之仇。
奚澜不弄死她们母女都是好的了。
如意县主的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恨意。
她不明白,她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待她。她的阿娘,口口声声为她好,却做出这么多蠢事!到头来,还害了她!
她为什么就不能是宋夫人的女儿?
为什么不能是罗夫人的女儿?
怎么就偏偏是安成郡主的孩子呢!
如意县主甚至想,她的病,是不是也是阿娘造孽太多的缘故?
都是她将她害成现在这个样子!
外头,安成郡主声音虚弱叫她开门。
如意县主充耳不闻。
她将指甲咬烂,咬出了血,着了迷似的吃着,嘴巴里满是血味儿,喃喃道:“那都是阿娘造的孽,是她做的,与我无关。”
“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意县主泪迹未干的脸上露出一个庆幸的笑容。如果她帮少池哥哥报了杀母之仇,他是不是就会原谅她?
阿耶应该也不会再厌屋及乌了吧?
她照样可以做并州薛氏的贵女。
她不要什么县主的名头,她只想嫁给少池哥哥。
这已经成了如意县主的执念。
她未必很爱奚澜,可她心心念念,她就必须得到!
安成郡主怕是死都想不到,她真心所爱的两个人,都恨她入骨,盼她早日离开这世上。
她为薛桓父女付出多年,到头来,终归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只是不知,安成郡主日后是否会想起,也曾有人深爱她,对她满心孺慕,将她看作救世主。
可惜,他们都死在了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