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地界。永安郡。
奚澜的信来晚了,他的兄长已经被绑上了山。
“三娘。”
裴明时接过竹筒,拆开倒出便是九江奚氏独有的精美小笺。
九江奚氏两位郎君,二郎君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难以接近。相比之下,身为宗子的大郎君风雅温和,进退有度,在士族高门之中名望与日俱增,更受追捧。
只有裴明时知道,奚照看似风光霁月,实则比奚澜还要离经叛道。
九江奚氏好歹也是江洲大族,奚照兄弟二人却不似其他士族郎君那般簪花敷粉,甚至在当下奢靡享乐的环境,可以算得上极简朴素。
这还是裴明时第一次见奚澜用上家族笺纸,上头还有象征身份的专有银色浪纹,若是在日照下,便如波光粼粼,十分绚丽。
裴明时挑了挑眉,她没记错的话,奚照说过,他们只有碰上大事,才会用上这么郑重的笺纸。
总不会是奚澜在盛京被人打了吧?
裴明时嘲笑一声。
“三娘,我们真的不用去救奚郎君吗?”身边人问。
“不用。”
裴明时不甚在意道,“以奚少煦那三寸不烂之舌,土匪头子怕是都要请他为座上宾。”
“那、那奚二郎君的信?”
裴明时本来还没打算看的,想了想,左右奚照一时半会回不来。裴明时没什么心理负担地揭开,疏狂孤傲的字迹映入眼帘。
“大兄台启:
近日梦魇不断,梦见大兄与公主齐齐落难。山中多恶匪,其人善用药,手段龌龊不堪,万望大兄谨慎,勿要亲自涉险。
少池。”
裴明时的神情凝重起来。
奚少池怎么知道土匪之中有人善用药?难不成,还真的梦见未来不成?
边上人问道:“三娘?”
裴明时思忖片刻,道:“你们几个守在匪寨附近,最好混进去一个,保证奚郎君的安危。我去一趟郡守府。”
“遵令!”纷纷俯身拜道。
永安郡内流民众多,土匪盘踞,有权有势的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些商户和一两家士族不肯离开。
郡守府前几日才被土匪抢劫一空,更有流民闯入,还把柳郡守的脑袋砸了个血洞出来。如此猖獗,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柳郡守能力有限,束手无策,朝廷便派了名士前往治理。
嗯,这个名士就是薛桓,薛时允。
安成郡主求了那么多天,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自然是不满意的,但当今沉迷问道修仙,难得发了一次火,小山高的奏疏堆叠,被轰然推倒,好些砸在安成郡主身上。
“滚出去!”
已然忍无可忍。
安成郡主屈辱交加,再不敢提异议,只好谢恩告退。
殊不知这个结果才是薛桓所预谋已久的。
只是他不知道,裴明时已经先行一步,抵达凉州。
说来也是巧,安成郡主的前夫,姜惟,便是出身永安郡。这也是秦烛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
裴明时到了郡守府,得了消息前来恭迎的柳郡守就涕泗横流顿首道:“公……裴娘子,下官无能,实在该死……”
“好死不如赖活着。”裴明时笑了一下,似劝道,“柳郡守不必担心,这不是有人就要来接手烂摊子了吗?”
柳郡守抬头,愣愣道:“是、是。”
永安郡已经换了不知几个郡守,薛桓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柳郡守颤颤巍巍,小心翼翼窥着裴明时的脸色,嗫嚅道:“皇恩浩荡,下官感念陛下恩德,容臣告老还乡……”
“告老还乡?”
裴明时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狭长丹凤眼微微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她抬手,从窄袖之中抽出,寒光晃人眼,手起刀落,脖颈间浮现一条血线,血水喷涌而出的那一刹那,便迅速断了气。
凉州流民无数,唯永安郡内最少,只因土匪猖獗,官匪勾结。
历任郡守,无一不能幸免。
裴明时唤来人,“拖出去,挂尸郡守府外。累累罪行罄竹难书,也要叫百姓知道。”
“三娘的身法越来越妙了。”下属笑道,“这一刀还叫他连着脖子。”
“废话少说,快去。”裴明时打断道。
她还要去一趟姜家。
*
奚澜将信加急送出去,迟迟没得到回信。只能宽慰自己,兄长身边还有奚氏家臣,再是如何,也不会出事的……
但梦中也是如此情况,兄长怎么会和裴明时一同被抓进匪寨?!
奚澜焦躁难安,他只要一想到兄长被那二当家的婆娘勾引,整个人都不好了。
都怪裴明时!
倘若兄长清白不在,裴明时必须要负全责!
否则,他一定、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你一个人神神叨叨什么呢?”阿烛站在外面,素净的小脸流露好奇,“被鬼附身了吗?”
奚澜:“……”
你一天天的能不能盼我点好!
阿烛知道奚澜前两日给奚照送信的事儿,绞着手扭捏了一下,“奚二郎君……”
奚澜冷眼看她,无事不登三宝殿。
“说。”
阿烛这会儿就显得格外乖巧,她在奚澜对面跪坐,问:“你什么时候再给少煦哥哥写信呀?可不可以带我一个?”
奚澜警惕起来,她老惦记着兄长做什么。
“不……”行字还没说出口。
阿烛眼眸微亮,有点害羞:“我想给公主写信。”
奚澜迅速改口:“不过区区小事。你写了之后,我明日让人一同送去就是。”
她惦记裴明时也是情理之中。
奚澜安慰自己。
阿烛不知道裴明时他们出去做什么,但她觉得应该是比较危险的事情。
“我现在写吧。这样明日可以早些送走。”阿姐就能早日收到。
奚澜给她拿来了笔墨纸砚,描了银色浪纹的笺纸平躺在短案上,阿烛夸赞道:“好漂亮。”
奚澜忍不住笑,很快又收敛,知道阿烛要写信,主动避开,走到窗牖下。
阿烛在这方面很信任奚澜,明明认识的也不久,但就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
阿烛咬笔头,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纸,能将信封塞满。
奚澜发誓,他真的只是随意瞥了一眼,没有偷看!
就看见厚实的信封,盖上火漆印章。
奚澜眼睛疼,嫉妒的眼睛都红了。
阿烛习惯性地在外头画了一小簇烛火苗。
这样阿姐看见就会知道是她。
阿烛捧脸傻笑。
奚澜转过身来,面色不大自然,忍着浓浓酸意,笑道:“你是连每日用了什么都写进去了吗?”
阿烛面色泛红,震惊:“你怎么知道?”
奚澜:“……”
阿烛被看得有些尴尬,才不久还说自己不是孩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打脸了……
她欲盖弥彰道:“也没有,就是……就是宋姨母,今日跟我提起,已经请人算好日子,要认我做女儿。我想问问公主的意见。”
奚澜不理解,“那是你的事情,有什么好问她的?”
阿烛被问的愣了一下,当然要问阿姐啊,她又不懂这些……
奚澜见她神情懵懂,忍不住心头一软,耐心道:“难道裴明时不同意,你就要拒绝宋夫人吗?”
宋夫人可是比裴明时认识阿烛早很多。
而且,阿烛不是也很喜欢宋夫人吗?
“公主不同意,自然是有不同意的道理。她又不会害我。”阿烛虽然觉得有些为难,但还是很快做出选择。
宋夫人认她做女儿,是想给她一个安心留在宋家的身份,想为她日后议亲多加一份筹码,不会让人看轻她。
但是,阿烛不在乎这些。
她不在乎流言蜚语,也不在乎身份高低。
她也可以不议亲,不嫁人。
奚澜结巴了,“你、你不想议亲……”
阿烛以为是自己惊世骇俗的想法吓到了奚澜,有点愧疚。她很少看见奚澜这种震惊到失语、甚至面色唰一下变白的模样。
阿烛将书信整齐放在短案上,小声道:“麻烦奚二郎君了。”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她转身欲走,奚澜忽然问道:“为什么?”
他嗓音都干巴了,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阿烛挠了挠头,她没有那种想要与之相伴一生的人啊。
而且,阿烛想,就算她不成亲,阿姐也不会怪她的。
阿姐对她从来没有要求,只要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奚澜心中还存着微弱的希望,问道:“阿烛,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阿烛美滋滋道:“我喜欢的郎君,他应该是好看又温柔,眼里只有我,对我言听计从。因为我想做一家之主。”
阿烛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阿娘几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这让阿烛一度对兄姐十分愧疚。但阿兄阿姐对她也很好,阿烛从来没有因为自己身体不好而自卑。
她只是觉得,既然帮不上忙,那就尽可能的让阿娘他们少一些担心。
阿烛喜欢那种眼里心里只有她的郎君。
她喜欢被爱、被纵容的感觉。
“我……”奚澜想到梦里,她对他说过最多的就是——“奚少池,你真的太惹人讨厌了!”
他忽然没了勇气继续说下去。
难怪她那么喜欢兄长,亲近兄长。
兄长一向温柔。
但他和这两个字完全不沾边。
奚澜笑了一下,神情平和,轻声道:“会有的。”
如果没有的话,他会努力学习她喜欢的模样。
他不会和梦里的自己一样。
重蹈覆辙。
阿烛看着奚澜,他可能都没有发现自己说话时候的表情,好像死了爹一样。
想哭哭不出来。
阿烛歪了歪脑袋,疑惑道:“奚二郎君,你要哭吗?”
哭了也没关系,她会安慰他的。
奚澜刚要反驳,又想到阿烛说的话,心中默念三遍:温柔、温柔、温柔。
他挤出一个笑容,道:“没有。”
阿烛放下心,道:“那我先走了哦。”
宋夫人还等着她。
阿烛回到宋枝枝的院子,就被青霜迎进去,“夫人、五娘都在,正等着您呢。”
阿烛连忙脱了足衣走进去。
宋夫人对她招手,笑容柔和,“阿烛,过来。”
宋梧月和宋枝枝隔得远远的,一个坐在宋夫人身边,一个坐在窗牖下,抱着那只日渐圆润的猫儿。
宋梧月忍着气,如果不是因为阿烛,她今日是绝对不会过来宋枝枝的院子。
她看见她那只野猫就心烦!
也不嫌脏!也不怕身上有跳蚤虫!毛这么多,抱在身上一会儿满身都是猫毛!
阿烛尚未开口,宋梧月就道:“阿娘连日子都挑好了,你还有什么顾虑不成?
宋枝枝原先用后脑勺对着她们,听到这话,立刻转头过来,呛她,“你觉得好便要强加于人吗?”
宋梧月怒目而视:“你说什么?!”
宋枝枝抿了抿嘴,怀里的猫儿似乎被吓到了,发出微弱的叫声:“喵儿……”
宋枝枝捂住它的耳朵,不吭声。
她也不是自小就这样的怯弱性子,她小的时候还是很活泼可爱的。只可惜后来,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自卑。
宋夫人呵斥了一句:“五娘,哪有你这样对妹妹的。”
宋梧月不服气,冷冷看了宋枝枝一眼。
原先还有所缓和的关系因为这只狸花猫而再度变得紧张僵硬。
宋夫人柔声道:“阿烛,别理她们两个。姨母只是想问问你,可还有什么顾虑?一并说出来,我们一同解决。”
阿烛知道,宋夫人安排这一切一定是排除万难,十分辛苦。她认她做女儿,就要面对郡主府的糟心事,日后还要给她出一份嫁妆。
宋夫人对她真的很好。
就像阿娘一样。
阿烛低声道:“宋姨母……我,我想等公主回来。”
郡主府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她现在是以公主伴读的身份暂居宋家,倘若来日安成郡主的真面目被揭穿,只怕传出风言风语。她不在意名声,可她不想宋家这样的清流门第也成为旁人饭后闲谈。
宋夫人叹了口气,“你这孩子……罢了,那还是等明时回来。你莫怕,天塌了还有高个儿的顶着,安成郡主那,你怎么高兴怎么来,她若要给你补偿你就受着,其他一概不理。”
宋夫人摸了摸阿烛的脑袋,温柔极了:“那我再等等阿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