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悬空,光芒万丈。
少年郎君顶着日头,咬牙切齿、一刻不停地锄地。
阿烛发出一声感叹:“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
小童嘻嘻道:“哪儿呢。是奚二郎君走路不长眼,撞倒了老先生的香炉……”
奚澜转头,怒目而视:“是你故意放那的!”
阿烛:“……奚二郎君耳力好好啊。”
小童:“……是吧,哈哈。”
两人对视一眼,小童转头往里跑的飞快。
阿烛:“……”
有点不大情愿,但还是走过去。直到站在树荫下,阿烛就一步不肯挪动了。
奚澜见她过来就迅速敛了怒容,眉头皱了一下,神情不大自然。
“这么晒,你过来做什么?”
阿烛本来想说今日发生的事情,但看着少年郎君白里透红的脸颊,到嘴边的话就变成了:“你怎么不等太阳下山再干活呀?”
奚澜那股气又要上来了,还不是因为宋豫那老头诡计多端、虚伪狡猾!
不就是碰倒了一个香炉?
这么点小事也值得用兄长和阿烛来威胁他?
简直不可理喻!
但看着阿烛亮晶晶的眼眸,他心头郁气慢慢散去,莫名不想让她知道,咬了下舌尖,含糊道:“我一会儿还要出去。”
阿烛知道他有时候会出去,没多想,为了不耽误他锄地,她挑了重要的说:“……应该没有什么比最在意的人捅自己一刀还要痛苦了吧?”
奚澜顿了一下,握着锄头的手慢慢收紧。
最在意的人……
阿烛还有点不高兴,脸颊微鼓起来。
“都怪薛桓回来太早,害我事情做一半,我还想问安成郡主再拿点东西换钱呢。”
“……”奚澜有点无语,“裴明时哪有那么穷?”
穷到阿烛恨不得搬空安成郡主所有家当来养这个金枝玉叶。
可真够金贵的。
奚澜在心里冷哼一声。
这个时候的奚澜还不知道,阿烛现在只是惦记安成郡主的东西已经算不错了,等以后局势紧张起来,她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黏在裴明时身边,搬空他们的家当拿去养裴明时的部曲。
奚澜忍不住道:“裴明时名下有自己的产业田地,况且宋家当年给皇后娘娘的陪嫁都在她手上,她……反正她不缺钱。”
阿烛敷衍了一句:“你不懂。”
奚澜黑了脸,“我怎么不懂了?”
“我阿姐要养很多人,怎么就不缺钱了?”阿烛脸一扭,把一块干净的帕子扔他身上,“锄你的地吧。”
奚澜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看,只是最简单的那种素色手帕。
他没舍得用,正要说话,一抬头,就看见阿烛掉头就走。
就不该心疼他。
阿烛一边儿想,一边儿思考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挑拨离间的事情可以不着急,但是不能不问安成郡主拿钱。
谁知道安成郡主会不会乱花钱啊!
与其给别人糟蹋,不如给她。
她可是要干大事的人!
阿烛的雄心壮志又暗戳戳冒出来,回去就让人给安成郡主传口信。
安成郡主鬼心眼子多,阿烛怕书信被她拿去造谣,一直以来都是让人直接传话。
不给她留半点证据。
哎呀。阿烛脚步顿住,又忙回去,“奚二郎君,我忘记和你说啦,薛夫人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阿烛去而复返,正要看见奚澜小心翼翼、十分珍重地将那块还未用过的干净帕子放到怀里,贴身保护。
阿烛和他对视,脑门缓缓打出一个:“……?”
奚澜神情僵住,看似冷静实则心底慌的想撞墙。
被阿烛看见了。
她会怎么想啊?
他也不是舍不得用,他就是、就是觉得没必要!
他又没出什么汗。
怎么可能舍不得用啊哈哈。
一块帕子而已,值几个钱?
而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奚澜心底默默冒出一个声音:
但这是阿烛给的啊。
她有一贯钱,就能给裴明时一贯,一文都不给自己留。
至少梦里,奚澜就没见到阿烛给过他什么东西。
……如果不算拳头的话。
阿烛盯他半天,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生怕戳到他的心,小心翼翼道:“奚二郎君,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少煦哥哥把你的钱都没收了吗?”
还在担心阿烛是不是发现他心思的奚澜:“……”
阿烛这下是真觉得奚澜有点惨了。
九江奚氏的二郎君,给人锄地就算了,还身无分文。
阿烛想了想,“等安成郡主把东西送来,我分你一点吧。”
阿烛一点儿也不心疼钱。
毕竟是慷他人之慨。
奚澜无力解释,与其让她知道,还不如就这样误会了。
“那就多谢你了。”
“无需言谢。”阿烛弯了弯眸,她没忘记奚澜回去一趟九江奚氏还不忘给她带绢帛的事情。
奚二郎君其实还挺体贴的~
阿烛把温九娘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她好像并不知道安成郡主害你阿娘的事情,她厌恶安成郡主,主要是因为姜惟。”
奚澜微微皱眉,“嗯”了一声。
阿烛这回是真走了。
奚澜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阁楼上。
小童拉了拉宋豫的袖子,小声道:“您别看啦,再看小心被奚二郎君发现。”
宋豫摸了摸美髯,问他:“奚二郎君白日的时候可跟你说了他等会儿要去哪?”
“没呢。”小童撇了撇嘴,觉得老头在说梦话。
“奚二郎君去哪为什么要和我来说?”
人家是客人,因为兄长的缘故才暂居此处。
九江奚氏尚且管不了奚澜,更不要说宋家一个小童了。
宋豫看了一会儿,见奚澜扔下锄头和才干了一半的活,看样子是要换衣裳出去。
他叹了口气道:“又偷懒。”
小童见奚澜似有察觉往这边递了一眼,忙眼疾手快拖着宋豫走到里头。
小童抱怨道:“先生老喜欢虎口拔毛。”
得亏奚二郎君有一个尊师重道的兄长,否则,早就一把火着了宋豫爱护多年的美髯。
奚澜换了身衣裳出门了。
兄长今日出门拜访同窗,宋家也没人能管他,所以压根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奚氏家臣倒是一路跟随保护,直到靠近松水巷,才察觉不对劲。
不是,二郎君来这边做什么?!
面面相觑之间,有人要回去给奚照通风报信。
才一转头,脖颈一疼,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
阿烛回来后,就看见宋枝枝在院里练习剑术。
她举着木剑,挥动没几下,就累的气喘吁吁、面色薄红。
那只被捡回来的狸花猫蹲坐在廊下晒太阳,懒洋洋地舔着毛。
青霜给宋枝枝端了一盏茶,看见阿烛,忙问:“秦娘子怎么才回来?安成郡主没对您怎么样吧?”
宋枝枝累的说不出话,但目光落在阿烛身上,显然也是在关心她有没有受委屈。
阿烛想到安成郡主和如意县主,笑道:“阿娘对我很好,我还与如意县主握手言和、摒除嫌隙了。”
青霜:“???”
这不过出去半天,发生了什么?
她认定是安成郡主捣鬼,着急道:“秦娘子莫要叫她们给哄骗了!”
宋枝枝将木剑给她,拉着阿烛的手,一同进屋。
青霜叹了口气,有时候觉得秦娘子通透,又时候又觉得她天真。
七娘去劝劝她也好。
别傻傻的又上了安成郡主的当。
阿烛对着宋枝枝,又简单说了一遍今日的经过。
说到如意县主时,她顿了下,“七娘,我本想手刃她们,亲自报仇。但我如今改变主意了。”
她自然可以想办法让安成郡主母女一同身败名裂。
可那未免太便宜她们。
姜惟是怎么死的?
秦烛又是怎么死的?
不谈死因存疑的奚氏主母,只说这命运相同的父女二人。他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摊上安成郡主这样的人?
姜惟身败名裂、尸骨无存。
秦烛受欺多年、一生孤苦。
安成郡主不仅要取秦烛的性命,还要她也身败名裂,衬出如意县主的完美无瑕。
姜惟在天之灵,若是知道,怕还要变成厉鬼前来索命。
阿烛提笔沾墨,在麻布上写下四个字。
——攻心为上。
青涩的字迹已经逐渐有了笔锋。
宋枝枝捧起这四个字,喃喃道:“攻心为上。”
她抬起头,认真道,“合该如此。”
阿烛笑了一下,让人去给安成郡主传信。
*
安成郡主府邸。
安成郡主如疯妇一般摔着东西,满地狼藉,反而显得薛桓那谪仙版的气质,与此处格格不入。
“你偏帮她、你偏帮那个贱人!”
安成郡主死死瞪着薛桓,她怎么能甘心!她费尽心机求来的如意郎君,明明一开始他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薛桓一直冷眼旁观,看着她发泄怒火,也不为所动。
不知死活。
温九娘亲兄三个,算上堂兄弟,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她又是那一辈唯一的小娘子,可以说是千娇百宠长大也不为过。
安成郡主算什么东西?无父无母,若非太后娘娘垂怜,她怕是都活不到今日。一个无权无势的郡主,也敢羞辱高门贵女。
薛桓冷冷道:“够了吗?”
安成郡主扑上来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盯着他的眼睛,“桓郎,你告诉我,你是因为怨我才移情他人的,是不是?你只是还在怨我,是不是?!”
薛桓道:“往事随风,何必追问?郡主不是已经得到所有想要的一切?
喜欢?
或许年少时也是有过的。
薛桓阿娘早亡,又不得阿耶喜欢,整个薛氏都因为清河公主的下嫁而厌恶于他。
当年薛氏家主好不容易入仕,本该在官场更进一步,却因为清河公主的青睐有加,断送前程。
整个薛氏也跟着一落千丈。
薛桓自小是在别人的冷眼中长大,所以哪怕他才华出众、甚至远胜长兄,也无人在意,顶多就是一句惋惜。
“二郎摊上那样的母亲,真是作孽啊。”
长兄幼弟因母亲缘故对他敬而远之,一个深受阿耶器重,一个占尽偏爱。
唯独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要靠自己争取。
薛桓甚至不明白,安成郡主到底看上自己什么?
家世?
并州薛氏不过士族末流。
相貌?
姜惟俊逸亦不逊色于他。
才华?
安成郡主怕都不了解他。
她既然转头弃他离去,那就当年少浅薄的一段情谊灰飞烟灭。彼时他不曾迷惑,也不会怨怼。
就那样不好吗?
害他沦为笑柄,整个薛氏成为并州笑话,难道还尚且不足以彰显宗室皇权?
亡夫一死,不顾襁褓女儿,迅速改嫁。
安成郡主不要脸,也要将他与薛氏一同拖下泥沼。
想到那段暗不见光的时日。
薛桓毫不留情从她手中抽出衣袖,眼神浮现厌恶。
安成郡主心知肚明,可当她看见这样的眼神,还是愣了好久。脚底仿佛生根般动弹不得。
“我百思不得其解,怎会与你相识?”
薛桓清俊飘逸的面容如覆雪冰冷,就连吐出的字眼都是刻薄极了。
“毁我前程、害我未婚妻子、逼我至此。你究竟哪来的脸问出这样的话?”
还要与温九娘相提并论。
她也配?
萤虫之光尚且不敢与皓月争辉。
她只不过阴沟的臭虫。
皇权的走狗。
自己不顺,便要害其他人也一同身败名裂。
薛桓推开她,头也不回。
谪仙皮,恶鬼魂。
也不过如此。
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安成郡主喜欢,她自幼就喜欢的郎君。安成郡主满脸泪水,喃喃道:“我不是、我没有……”
钱妈妈小心翼翼走进来,道:“郡主,宋家派人过来,说是秦娘子有话转达。”
安成郡主置若罔闻,抓着钱妈妈的肩膀,指甲掐得老妇生疼,又不敢躲。
“我早就与陛下说过,桓郎之才,便是郡守也做得。可陛下不同意,说不能坏了规矩……我还要怎么做?我去求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疼我,一定会帮我的……”
安成郡主喃喃道:“他是因为这个,所以恨我……我会弥补,只要我弥补……”
她不肯去想薛桓那定了亲却自绝身亡的未婚妻。
那与她有何相干!
她对不起的,只有桓郎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