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烛说的话,就像是小锤子一样,敲着如意县主的心。
她喃喃道:“我本来,都要和少池哥哥定下亲事了……”
“是啊。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阿烛的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感叹似怅然,轻轻道:“阿娘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她到底把我们当做什么?可以玩弄的棋子、还是随时都能丢弃的奴仆?”
阿烛缓缓走近,道:“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在乎过我们。她爱的,始终只有她自己。”
是啊。
阿娘既然觉得秦烛那么好掌控,为什么还是处心积虑地绕这么大一圈?她将秦烛从乡下带到盛京,难道还不足以让其心甘情愿卖命?
阿烛道:“退一万步也罢,阿娘瞒着我,是怕我不肯付出。可她为什么要瞒着你呢?她是想让你有危机感,借此机会逼迫你成长?她真的是为你好吗?如果为你好,怎么舍得你暗自猜忌痛苦?”
步步紧逼,字字锥心。
“阿娘若真为你好,怎么舍得你日日备受煎熬?她口口声声疼爱,是要我为你付出。反过来呢?她又是想从你身上获得什么?”
如意县主含泪喃喃,“不,她不爱我……她只爱阿耶一个人。我的存在,只不过是她对阿耶爱而不得的慰藉罢了。”
阿烛笑了一下。
安成郡主要是听见自己宝贝女儿说的话,怕不是还要气到呕血?
如意县主所有的天真和愚蠢,恶毒与自私,都是安成郡主一手宠溺出来的。
她自认为可以为掌上明珠铺好路,每一步都在算计之中。
可没想到却在半路杀出一个怪病。
打破了安成郡主的运筹帷幄。
阿烛冷眼旁观,等如意县主哭够了,才道:“如意,我当然愿意为你付出。我可以既往不咎,原谅你做过的所有事情。可是,我不会原谅阿娘。我再也不会相信她说的每一个字。”
如意县主听出了她话里话外的不甘与怨恨,忙道:“我也是!我也绝对不会再相信她!”
“她自私自利,是害我乡下苦熬十四年,害你声名狼藉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她,薛郎君怎么会厌恶你?你这些年,可曾去过并州薛氏一次?”
没有。
安成郡主为了嫁给薛桓,可以说是和并州薛氏撕破了脸,让这个一直依附宗室的家族寒了心、恶了她。
这么多年,安成郡主都没敢带如意县主去过一回薛氏。
阿烛道:“我在宋家,听说并州薛氏处处与人为善,就连九江奚氏也曾承过他们的情。若非如此,他们为什么会考虑你与奚二郎君的亲事?而不是别人?你不会以为,这都是阿娘的功劳吧?”
这点倒是真的,阿烛没有说谎。
九江奚氏的族老完全是看在薛氏面子上,才会考虑这门亲事。
阿烛不无惋惜道:“如意,你若是在并州薛氏长大,用心教养,也该是名冠并州的薛娘子。何至于现在恶名昭彰?阿娘误你啊。”
最后五个字如尖刀、如利刃,狠狠绞着如意县主的心口肉。
鲜血淋漓,痛不欲生,不过如此。
如意县主咬破了嘴唇,喃喃自语:“我本来不该是这样的……我不该变成现在这样。”
如意县主再傻也知道,那些高门士族根本看不起宗室,别说郡主县主,就是公主,他们也丝毫瞧不上眼。
裴明时够优秀了吧?宗室之中,但凡有她在的场面,即便当今也要黯淡失色。她的能力、才干乃至声望,都无人能及。
她好歹还有个宋豫的外翁,饶是如此,九江奚氏也嫌弃她配不上自家继承人。
如意县主又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她这个县主之名,完完全全比不上薛氏娘子的身份!
阿烛面带微笑,轻描淡写道:“倘若阿娘不在了,薛郎君一定带你回并州薛氏吧?”
阿烛从不担心如意县主不上钩。
安成郡主将如意县主教养的很好,好到完完全全继承了她的恶毒与自私。
如她这般的人,能因为安成郡主造成的疼爱假象就对初来乍到的秦烛下毒手,自然也会因为安成郡主阻她富贵前路而倒戈相向。
因为她早就对安成郡主失去信任。
阿烛的筹码,加上她的怨恨,甚至都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三言两语便足够滋养她内心的疯魔。
如意县主抓破了衾被,呼吸急促,道:“阿娘根本不是真心对你的,她只是利用你!你、你帮我治好病,我就杀了阿娘,保住你一条性命!等我回到薛氏,嫁给奚二郎君,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阿烛道:“你要杀了阿娘?”
如意县主慌了一下,这不是她的错:“你以为药引是什么?不是普普通通的血肉,要你心甘情愿付出的心头血才有用!阿娘不会让你活着的!”
阿烛沉默片刻,方道:“她果然……骗我。”
如意县主紧紧盯着阿烛,生怕她出尔反尔,不肯救她。
阿烛道:“我可以救你。哪怕我死。”
如意县主眼眸一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也不想想,除了安成郡主,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不记前仇、无私奉献的人。
阿烛是傻子吗?
她一字一句道:“在我死之前,我要看见阿娘身败名裂,不得善终。”
如意县主忙不迭点头,“好!我答应你!”
阿烛走时,还贴心地吹灭了蜡烛。
屋内仅有的一丝光亮,也随着阿烛的离去而消失。
如意县主却捂着心口,憔悴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阿烛给她编织了一个美梦。
她沉浸其中,甘愿付出一切。
钱妈妈胆战心惊地等在外头,见阿烛出来,顾不得其他,赶忙进去看如意县主。
“县主,你没事吧?”
如意县主现在不想看见任何人,“滚出去!”
钱妈妈吓了一跳,苦口婆心道:“县主你放心,郡主一定会帮你把秦烛这个小贱人拿捏的死死的,让她心甘情愿为你付出……”
“她已经答应了。”
如意县主冷冷打断,隔着纱幔,满脸厌恶地盯着钱妈妈。
钱妈妈尚在愣怔之中,便听见她又重复了一遍:“秦烛已经答应了。”
“她、她没有冒犯县主……”钱妈妈不可置信,看方才秦烛的嚣张气焰,还以为会好好羞辱如意县主。
钱妈妈未曾察觉,纱幔之后的人,眼神逐渐阴冷。
如意县主得了这场怪病,算是彻彻底底看清了身边的人。
钱妈妈口口声声“忠心耿耿”,还自诩是看着她长大的忠仆,可这些日子以来,没有一次真心过来探望。
真是可笑至极!
钱妈妈讪讪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
她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不愿在这昏暗的房间久留,寻了个由头,赶忙出去了。
另一边,阿烛回到正院,就发现自己错过了天大的热闹!
薛桓突然回来,见到温九娘被仆婢围簇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哄着,众星拱月也不过如此。
早已嫁做人妇的温九娘却还如当年闺阁一般鲜活美丽,她咬唇流泪,明明表情柔弱不行,开口语气蛮不讲理,完全就是被宠坏了的孩子。
“把阿兄喊来!我要杀了这个毒妇!”
安成郡主随手将一个茶盏掷了过去,没有砸中,也不妨碍她恶狠狠盯着温九娘:“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薛三郎早就该休了你!贱妇!你这个水……”
水性杨花的荡妇!
尚未说完的话被一句突如其来的怒斥打断。
“住口!”
混乱的场面在刹时安静下来。
温九娘见状不妙,暗道不好。她虽然带了二十多个人,但真要比起来,自然还是郡主府的人更多。
“娘子!九娘!”仆婢们惊慌失措,搂着气晕过去的温九娘,对薛桓恨恨道,“二郎回来的正好!我们九娘不过只是来看望一二,谁料安成郡主竟如此猖獗无礼!口出恶言!郡主府的门,日后再也不敢踏足半步!”
温九娘捏了下她的手,快走快走,不要与他们多说。
这夫妻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虽然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薛桓沉声道:“还不去请医官过来?”
安成郡主控制不住情绪,怒道:“她一贯如此装相!你不是不知道!”
温九娘:“……”
等我夫君来了,抽不死你啊!
温九娘带来的仆婢自然不会等着医官过来,冷冷道:“可不敢再郡主府上久留。二郎心意领了,奴等还是先带九娘回去,等三郎回来,再告知今日发生一切!”
安成郡主道:“你走什么?装什么?!”
她让人将温九娘拦下,反被薛桓喝止:“闹够了没有?!”
安成郡主顿时如被雷击,愣愣立在原地。
他甚至不愿意与她维持表面恩爱。
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呵斥她!
阿烛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温九娘一动不动靠在女婢身上,面色苍白如纸。
阿烛还以为真的出事了,惊恐道:“薛夫人!”
温九娘身边的仆婢又是哽咽又是气愤地对阿烛重复了一遍方才的经过,“……此等是非之地,秦娘子还是快与我们一同离去吧。”
阿烛远远看了一眼正堂之中的夫妇二人。
一个神情恍惚,一个面冷心冷。
就在此时,衣袖被轻轻扯了一下。
阿烛低头,就见温九娘忽然睁开眼,无声催促:赶紧走!
阿烛:“……”
啊,果然还是小瞧她了。
在温九娘的一再催促下,阿烛只好打消了挑拨离间的念头,跟着她们离开。
不知是不是被薛桓伤透了心,安成郡主竟然也没有留下阿烛。
看来,如意县主还真的没有薛桓来得重要的多。
上了马车。
温九娘立刻生龙活虎,咬牙切齿咒骂道:“这个毒妇,要不是二兄回来的及时,我非拔光她头发不可!”
阿烛沉吟不语。
薛桓回来的真是及时。
就跟有人通风报信一样。
她还想从安成郡主那,试探试探奚氏主母的死因。
安成郡主害姜惟尚有理由,但她和奚澜母亲不是闺中好友吗?又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更何况,九江奚氏戒备森严,安成郡主一个远在盛京的妇人是如何将手伸到奚氏内宅还不被发现的?
温九娘一路骂着不停歇。
“不度阿兄真是瞎了眼,还以为自己捡到宝了,能被这毒看上!结果白白葬送一条性命!”
阿烛好奇道:“夫人与我阿耶,很是相熟?”
温九娘骂骂咧咧的话语顿住,道:“我年少无知,在家人的庇护下不知人间疾苦,世间险恶,时常带了人出去玩,有一次遭遇土匪,被劫上了山。土匪欲拿我向温氏索要赎金,幸得不度阿兄相救。”
“不度阿兄一人便擒了土匪头子,不仅将我平安无事救出,在我夫君赶来之际,还与之联手,一同将那土匪窝清了个干净。”
温九娘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怀念。
她说:“你阿耶啊,若是出身士族,绝不会轻而易举死去。“
他样样都好,就是没有一个出色的家世。
也正是如此,被人拿捏,被人陷害致死。
温九娘恹恹垂眼,不想再说下去。
“二兄回来的及时,你也先停了挑拨离间的念头。凡事不要急,一步一步来。那毒妇早晚都要去见阎王,也不差这一时片刻。”
阿烛没想将奚氏主母的死告知温九娘,只答应道:“好。”
确实不急。
毕竟有如意县主在,安成郡主绝对不会好过。
再者,就方才闹了这么一出。
安成郡主怕是又要和薛桓争吵起来。
她怎么能容许自己的郎君偏袒别人?
阿烛眼中流露出一丝嘲讽。就安成郡主这样心态,恐怕都等不到如意县主为了奚澜对她下手,就自己把自己给气死了。
温九娘与阿烛共坐一辆马车,到了宋家,顺道一同下来,去见了见宋夫人。
阿烛没和她一起,她怕奚澜惦记着亡母死因,便先往宋老太爷的院子去,若是见着他,也好说一声。
宋豫身边的小童看见阿烛,道:“秦娘子,老先生在午憩,您晚些再过来吧。”
得知是来找奚澜的,小童转了转眼珠子,嘻嘻一笑,手指不远处,树荫旁边。
“呐,奚二郎君在给老先生的地松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