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之后,昼长夜短。
哺时刚过,金乌落山。
奚澜踩着点回来。
他们兄弟二人暂居宋老太爷住处的偏院,寻常也不需要人伺候,日落之后,更是寂静无声。
奚澜一心二用,走路还想着事。
奚澜从前从未怀疑过阿娘的死,因为众所周知,先主母是难产而死。他甚至为此愧疚多年。
奚澜自生下便是没娘的孩子,性格又不算讨喜,更别说上头有一个事事周全、尽善尽美的长兄,衬托之下更显他脾气又臭又硬,软硬不吃。
如果不是奚照压着,恐怕早就四处游历,三五年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儿。
也因此,他与外祖家并不亲厚,甚至可以说一年也去不了两回。
去之前,奚澜都已经做好备受冷淡的准备,但结果却出乎意料。
外祖家的人都十分客气,热情中甚至还夹杂一丝愧疚。
把奚澜都弄没招了。
他不擅长与人交际,尤其那些嘴皮子功夫厉害的,有时都接不上话。奚澜素来直来直往,寻了长辈欲问究竟,却不料一个个面色突变,三缄其口。
到底是因为什么?
但看样子确实不像和阿耶有关。
“回来了?”
温声打破寂静。
奚澜下意识抬头望去。
这一望,整个人都傻了:“……”
兄长这几日不是外出访友,每日都天黑才回来吗?!
今日怎么就偏偏这么凑巧……
不会是故意逮他来的吧?
奚照站在廊下,长身玉立、面色平和,仿佛在说“今日天气尚佳”,语气和缓,与闲谈一般无二。
如果是阿烛,碰到这种情况,乖乖认错撒个娇也就混过去了。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
但奚澜被兄长带大,可以说是对他细微表情了如指掌。他下意识转身要走,奚照温柔道:“再走一步,腿打断。”
奚澜:“……”
阿烛呢!
真该让她来看看大兄的真面目!
顺便快来教教他该怎么做才能死里逃生!!
内心崩溃,面上还是端着。
奚澜绷着脸,道:“大兄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不回来怎么知道你每日过得这样精彩?”
“……”奚澜气势全无,弱弱道,“哪有?我就今日出去了一趟。”
“出去做什么?”
奚澜举起手,“给阿烛买了包红豆糕。”
奚照:“……”
奚澜小心翼翼觑着兄长脸色,道:“就买了这一包,大兄要是想吃……”
奚照打断道:“少打岔,进来算账。”
奚澜:“……”
怎么一点也不像在阿烛面前那么好糊弄!
偏心眼!
重女轻男!
奚照皱眉道:“磨蹭什么?腿断了走不了路了?”
还一点都不温柔!
算了。
常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
奚澜:我忍。
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奚澜这回学聪明了,先发制人:“大兄怎么知道我出去了?是不是派人跟踪我?我又不做坏事,大兄对我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奚澜试图以此动摇兄长的心,只可惜他学不到阿烛的精髓,年轻郎君生相冷傲,与可怜两个字完全不沾边。
奚照心如磐石,“怎么知道的?用眼睛看的。没有,你不是都将阿耶身边的打晕了?没有。”
即使到这个时候,奚照还依旧保持着君子风度。
嘴上说着毫无信任可言,但好歹一个问题不落下。
奚澜:“……”
他也是人!也就比阿烛大一岁!
大兄这么偏心他也是会伤心的!
奚澜想,他真的生气了。
奚照险些被他整笑,好悬才给端住了。
奚照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红豆糕:“你这是给阿烛送拜师礼呢?”
奚澜反驳道:“没有!”
他是想偷师学艺,但没想让阿烛做他老师。
他想的是……
算了,前路漫漫,不提也罢。
不对!
奚澜怒目而视——兄长又想扯开话题!
阿烛这也是和他学的吧?!
“你还瞪我?奚少池,我不是说过,等到时机成熟,自然会将一切告知于你?”
奚澜犟嘴道:“我没答应。”
兄长不告诉他就不告诉他,他又不是残废了不能自己去查。
奚照看他一眼,取出手臂长的戒尺。
奚澜瞳孔一缩。不是,这好好说话,怎么还动真格了?
奚照从老师那里借了个戒尺,听说是他要用,宋豫二话不说就让人找了两把出来,生怕一把不够用。
可以说是十分用心险恶了。
奚澜后退一步,非常抗拒:别说他没做错事,就是做错事了,也不能用戒尺啊!他都多大了!
“大兄,我出去一趟也有错?大兄不能不讲理。”
“你出去做什么,真当我不知道?”奚照温声道,“自己过来,别让我抓你。多不好看是不是?”
你也知道不好看!!
奚澜语气有些冲,“我只是去看望外祖,何错之有?顶多、顶多就是问了些阿娘的事情!那不也是人之常情?”
奚照冷冷道:“你再狡辩一句试试。”
奚澜:“……”
他终于软下来,“大兄别生气啊,我这不是一无所获吗?”
奚照冷面无情:“伸手。”
奚澜:“……”
他不是都认错了吗?
怎么还要挨打?!
奚照道:“想打就打了,快点。”
“奚二郎君!”阿烛的声音出现的院子里,简直如及时雨一般拯救了奚澜。
他不敢看兄长,一个疾步出去,来到阿烛面前。
“分赃了分赃了!”可以听出有多高兴。
阿烛怀里抱着一卷绢帛,大概有一丈之多,还有一些棉布,拿出去不论是换粮食还是其他吃用,都是极为可观的一笔数额。
她全给了奚澜,眉眼弯弯,得意道:
“我现在要什么,安成郡主就给什么。郡主府的刚送来,正好你回来啦,分你一半。等过些日子,我再去要。她还指着我回心转意给如意县主卖命呢,咬牙也得割肉放血。”
“嗯?”阿烛好像闻到了红豆糕的香气儿。
奚澜低声道:“大兄在里面……他知道我出去调查阿娘的死,正发火呢。”
没好意思说自己就要被挨打。
奚二郎君还想努力保留一下为数不多的颜面。
阿烛接过红豆糕,热乎乎的,沉甸甸的。
“奚二郎君,吃你一点东西真不容易。还得干活。”听出了求助的意思,阿烛撇了撇嘴,同样压低声音问,“少煦哥哥为什么发火呀?”
“他不想让我知道。”奚澜眉眼微垂,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
阿烛顿生同情,这种被当作小孩子保护的感觉,她懂!
她阿姐也是这样,以前做什么事都不会和她说。
当然,也有她年纪小、身体不好的缘故,可能说点事情她一激动,人就没了。
不过她现在长大了。
不是小孩子了。
阿烛小声道:“你都这么大了,少煦哥哥怎么还把你当孩子看待?是不是你太不懂事的缘故啊?”
阿烛说完就觉得好有道理。
“可能就是你老给少煦哥哥捣乱,他就觉得你还小。”
“……”奚澜想反驳,又不敢,求道,“你晚点儿走吧。”
奚照走出来,很想知道他们俩窃窃私语什么。
“阿烛。”
他招了招手,笑容温和从容,“过来。别和少池在一块,他会带坏你的。”
奚澜:“???”
阿烛揣着那包红豆糕,走到奚照面前,歪了歪脑袋。
“少煦哥哥,你今日没有和公主一起出去吗?”
“今日有事,提早回来了。”奚照看了眼奚澜,“少池什么时候有阿烛一半懂事,我就心满意足,也就不必事事操心了。”
阿烛深谙吃人嘴软、拿人手软的道理,非常用心办事,“少池哥哥很好啊,少煦哥哥就不要太苛刻了。”
奚澜霍然抬头。
她说什么?
她喊他什么?
奚照又温柔又耐心,问阿烛:“那他不听话怎么办呢?”
阿烛设身处地想了想,“可是有时候,隐瞒未必是一件好事。未知的恐惧才是最煎熬的,倘若不知道,那便不知道了。最怕雾里看花,一知半解。”
“少煦哥哥,如果你把他当孩子的话,他永远不会独当一面的。”
奚照自认为有能力保护好弟弟,无需他独当一面。
但是想想他有时候糟心的样子,心中柔软瞬间烟消云散。
还是想打一顿。
奚澜拿着阿烛的“分赃”,走过来,认真道:“大兄。”
才喊了一声,奚照警告的目光就投了过来。
“闭嘴。”
“……哦。”
看见了吧?
看见了吧!
奚澜恨不得摇阿烛肩膀,让她看得再清楚一点。
大兄一点也不像以前那么关爱他了!
他就是喜新厌旧!重女轻男!
所以,大兄根本没有他好。
阿烛什么时候能对着他喊一声“少池哥哥”?
得亏奚照和阿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然阿烛一定屁颠屁颠去拿戒尺。
打!
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但阿烛不知道,她还在为奚澜说话,“少煦哥哥,你这样是不对的。”
她忍不住得意道:“我阿姐就不会这个样子。”
奚照笑了一下,眉眼柔和下来。
“嗯……她确实不会如此。”
所以裴明时说他表里不一,不是什么好东西。
奚照温声道:“我不是不告诉他,只是时机未到。阿烛也知道的对不对?报仇不急在一时,再等上一等又有何妨?少池这样固执偏激,知道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若是行差踏错,出了意外怎么办?”
他可就这么一个弟弟。
血脉相连、骨肉至亲。
打归打,骂归骂,奚澜若是受点伤、出点事,他绝对是第一个坐不住的人。
阿烛听了又觉得奚照说的有道理,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
奚澜就眼睁睁看着阿烛跟个墙头草一样,倒向兄长那边。
“那你不然……再等等?”阿烛摸了摸鼻子,也知道自己墙头草,赶忙跟奚照说,“少煦哥哥你不要动手啊,君子动口不动手!”
奚澜跟着点头。
在奚澜心中,兄长就是君子,如皎皎明月,不染尘埃。
被戴了高帽的奚照:“……”
阿烛往屋里头看了眼,还真给发现了戒尺,那一尺下去,不得手掌通红啊。
好狠!
果然还是她阿姐最好!
奚照笑着道:“好,君子动口不动手。阿烛心疼少池,那我看在阿烛的面子上饶他这一回。”
阿烛感叹道:“我好大的面子啊。”
奚二郎君这不得欠她个人情?
奚澜……奚澜莫名其妙红了脸。
阿烛没否认。
她心疼他!
她这么早就开始喜欢他了吗?
阿烛没察觉哪里不对劲,冲奚澜眨了下眼,圆满完成任务的意思,然后高高兴兴回去裁绢布,让人拿出去换粮食与竹纸。
奚照冷不丁道:“醒醒。”
奚澜耳廓的热意未散去,红着脸,心怀期待:“大兄不罚我了吧?”
“我又不是君子。”奚照道,扔下一句话,“进来受罚。自己动手还是我来?”
奚澜:“……”
怎么还出尔反尔的?!
奚澜眼一闭,还是自己动手吧。
奚照把戒尺扔给他,往手心抽了十下,奚照才道:“你去就去了,还将阿耶身边的家臣给打晕。你知道他们和我怎么告状的吗?”
奚澜吸着气,手掌一片红肿,疼麻了。
“他们太烦人。”奚澜皱眉不悦。
“再烦人也不能敲晕扔在巷子里。”奚照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师那么喜欢敲人脑袋。
他现在也很想敲奚澜,“奚氏家臣,还是阿耶的人,不是猫猫狗狗。懂吗?”
奚澜眉眼压下,冷芒划过。
“大兄寻个由头将他们赶回去。”
“急什么?”奚照道,“正好让他们看管你。”
奚澜:“……”
他要离家出走。他没开玩笑。
奚照本来是动过这个念头的,但架不住弟弟太招人烦,索性就让人看着他好了。
免得天不怕地不怕,把天捅出个窟窿来。
阿耶的家臣,虽比不得那几位幕僚先生,但也是为奚氏立过功的,只不过忠心的不是他们罢了。
豫章郡离盛京千里之远,难为他们时不时递信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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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奚澜:她心疼我诶!是不是已经喜欢我了?
奚照:醒醒。
痴心妄想是会被裴明时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