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烛跟着裴明时一同前往半山腰,宋枝枝因为实在走不动了,就不和她们一起了。
奚澜犹豫了下,还是放心不过阿烛,这回不用奚照吩咐,就十分主动地跟了上去。
奚照隔窗而望,将奚澜的犹豫、担忧收入眼底,最终无奈一笑。
罢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儿子也是一样。
庖厨笑问:“奚郎君看什么呢?”
奚照笑笑,温声道:“看见猪拱别人家的白菜呢。”
庖厨当他开玩笑,于是也道:“那菜主人岂不是得将猪杀了吃?”
奚照笑容一僵,后知后觉地想。
裴明时若是知道,或许、可能、一定会把奚澜宰了吧……
奚照吞了吞唾沫。
这个时候,他是该担心弟弟的安危,还是算一算自己被迁怒砍死的风险?
阿烛他们完全不知道奚照这样风光霁月的人成日里脑子都在想什么。
等他们赶到,就看见一男一女被别院的仆婢搀扶着。男子清俊正气,女子娇弱美丽,即便是一身狼狈也难掩那富贵气质。
女子身段极美,裹着一件披风亦能在行走之间窥出几分弱柳扶风的动人。因是夫妻二人相携出游,温九娘没有戴帷幕,此时幽幽转醒,靠在夫君怀里,白若莹玉的面庞挂了泪痕,哭哭啼啼地诉苦。
“阿兄,我脚疼,动一下都疼。是不是断了?我心口也疼,好怕。”
薛三郎连忙将妻子搂在怀里,跟哄孩子似的,满眼心疼爱惜。
“阿鸢莫怕,都是我不好……”
“我怎么会怪阿兄?”娇柔打断,温九娘苍白如纸的面色只有担忧,“是我不好才对,我不该闹着要出来玩,若非如此,阿兄也不会选了此处散心,是我害的阿兄险些葬身虎口。阿兄,你怪我吧……”
薛三郎是出了名的才思敏捷、能言巧辩,但在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妻子面前,就完全是个笨嘴拙舌、令人不容直视的二傻子。
他满脸自责,“阿鸢,不哭了、不哭了,都是我不好。”
两人都在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只是一个虚假柔弱,一个真心悔过。
阿烛等人:“……”
好在薛三郎还没完全傻掉,听闻脚步声,下意识就挡住妻子姣好容貌,将身形一并遮得严严实实。与裴明时等人目光对上的那一刻,脑子飞速转动。
薛三郎暗道不好。
怎么就这么巧?看裴明时的神色,仿佛也对他们的到来起了疑心……
“见过明时公主。”薛三郎客气地低了低头,又暗自纳闷,边上的这个小娘子没戴帷幕也就罢了,怎么身后还跟了一个外男?还是九江奚氏二郎君?
听闻九江奚氏兄弟二人在宋家暂住,但也没好到一同出门游玩的地步吧?
而且怎么只有奚少池,不见奚少煦?
奚少煦知道他弟弟在外头乱跑吗?!
就这么片刻功夫,脑子里已经闪过无数念头。薛三郎对裴明时歉意一笑,自嘲道:“早些年来过青龙山几次,原是想着此处风景秀丽,与内子一同游玩,不曾想……今日若非公主出手相救,否则只怕要连累内子一同葬身虎口。”
看他们狼狈模样,裴明时的脸上多了几分关切,道:“山上有一别院,乃是我外翁早些年买下的,自家人闲时可来小住几日。虽有些简陋,但一应吃住都还算齐全。三郎君若是不嫌弃,不妨上去坐坐?”
阿烛拉了拉裴明时的袖子,“阿姐。”
薛三郎不曾见过宋枝枝,听到这一声,还以为她是不爱出现人前的宋七娘。
阿烛道:“那位夫人好像崴了脚,得赶紧叫医师来看看啊。”
薛三郎原先还犹豫不决,听到这,忙道:“那就劳烦公主了。”
温九娘抬起脸,柔柔弱弱道:“夫君,我们还是不要麻烦公主了吧……”
阿烛上前几步,情真意切打断道:“薛夫人,你们是不是没带仆婢呀?还是与仆婢走散了?不论是哪个,都不该这样下山去。一来夫人崴了脚,怕是轻易动弹不得,二来不知山中还会不会冒出什么野兽……”
她满脸诚恳,“小命要紧呀。”
温九娘:“……”
你这个小娘子吓唬谁呢!
温九娘很不想承认自己被吓到了,心里咬牙切齿想把阿烛的脸揉成面团,面上还是娇娇弱弱,好像不愿麻烦人,又无可奈何。
薛三郎都心疼死了,当机立断道:“还请公主出手相助,大恩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罢了。”裴明时的眼底掠过一抹笑意。
偌大一个钱袋子。
今日岂能叫他们跑了。
松雪从阿烛身后走出来,柔声道:“薛夫人,奴学过一些防身之术,斗胆冒犯,背您上山。”
薛三郎忙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他身上也有一些伤,温九娘害怕他走着走着腿一软就给自己摔了,小声道:“阿兄,我不想你受累,还是麻烦这位娘子背我吧。”
薛三郎没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被人抢走。
别看松雪瘦高苗条,但手劲十足,背着士族夫人也走的稳稳当当。
薛三郎不用人扶,就跟在她们后头,也是怕松雪把人摔了,自己能第一时间接住。
路过一旁已经被打死了的大虫,阿烛跟奚澜“窃窃私语”,“薛郎君他们运气真好,能碰上这么大的大虫,剥了皮能做两件厚披风了呢。还好不是他们打死的,嘿嘿。我要让青霜给我和七娘一人做一顶虎头帽。”
薛三郎:“……”
什么叫还好不是他们打死的?
这小娘子什么都好,偏生长了张嘴。
尽往人伤口扎刀子。
等等。
她不是宋七娘?
阿烛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手肘不动声色碰了下奚澜。
后者瞥过去,见薛三郎一瘸一拐走的费劲,心里啧了一声。
奚澜走过去,扯过薛三郎一条胳膊搭在肩上,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不必相报。”
阿烛插嘴道:“薛郎君都有夫人了,你想人家以身相许,人家还不同意呢。”
扑哧一声,前头的温九娘咬着唇,因为忍笑而眼泛泪光。
她娇弱道:“那就下辈子以身相报吧。”
阿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奚澜和薛三郎对视一眼,齐齐在心里“噫”了一声,各自别过脸,正视前方。
薛三郎觉得自己在妻子面前被这年轻郎君给比了下去,失了颜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全身力气都压在奚澜身上。看他能逞强到何时。
温九娘被人背着,倒分出心神来观察这几人。
裴明时她自然知道,宋豫的嫡亲外孙女,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与宋公一样,胸有丘壑,内藏乾坤。
当今诸多子女,唯明时公主一人拿得出手。
裴氏真是祖坟冒青烟,才娶了宋豫之女生下个裴明时。
奚澜,奚少池。这个温九娘更熟了。
九江奚氏有二子,一个温玉无瑕,一个冷霜傲骨,才绝江洲,盛名不负。
当今三番两次请奚照出仕,却次次被回绝,也不恼,反倒愈加欣赏这年轻郎君。
温九娘之前还好奇奚澜虽不及其兄长,但也是天之骄子,怎么没有听说议品为官?
以他的出身相貌才能,少说也是个上品,任个一官半职,没两年便能在家族助力下做一方郡守。
嗯……怎么没一会儿眼睛就黏在人家小娘子身上?
要脸不要?
温九娘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狠狠翻了个白眼。
毫无士族贵女的高贵气质。
温九娘与薛三郎是表兄妹关系,自幼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所以感情一直很好。
温九娘出身汲郡温氏大族,其父名气虽及不上宋公,但也有几十门生,薛三郎亦是其亲传弟子。
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
如果这都能错失良机,他干脆一头撞死得了!
温九娘的目光落在阿烛身上,已经猜出她的身份。
机敏聪慧,良善可爱。
完全不似其母。
倒是没辜负那些夫人的赞美之词。
温九娘轻轻哼了一声。
薛三郎忙问:“阿鸢,怎么了?可是脚疼受不了?”
温九娘:“……”
能不能别在外头犯傻!
丢死个人了。
心里这样想,脸上却忍不住笑,娇娇弱弱道:“无事儿,一点儿小疼,我能忍。”
薛三郎更愧疚了。
阿烛下意识看向奚澜,后者也望过来。
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冒出一个想法。
——这薛夫人可真是会说话啊。
到了山上。
擅医理的女婢给温九娘看了看脚踝,确实崴着了,不过抹些药就好,不必正骨,也没有哪儿擦破皮。
倒是薛三郎,因为护着妻子,衣衫都被虎爪抓破,只是不甚明显。膝盖也有磕伤,一片青紫,看着极为骇人。
温九娘在一旁蓄满眼泪,要落不落,惹人怜惜。
阿烛跟奚澜咬耳朵:“我以后也要这么哭。”
奚澜下意识道:“我不会让你哭。”
阿烛:“……?”
奚澜面色一红,声若蚊蚋:“我的意思是,我会保护你……”
阿烛一脸莫名其妙,扭头道:“我阿姐会保护我的。”
完全不解风情。
温九娘:“……”
好烦啊!
打情骂俏能不能去别处?!
薛三郎还未上完药酒,只顾着给妻子擦拭眼泪,哄她:“不哭了、不哭了,都是我不好,日后我们出来多带些人,一定不叫你担心害怕。”
温九娘靠着他,泪眸楚楚动人,小声道:“只要和阿兄在一起,我永远也不会担心害怕。”
薛三郎闻言露出甜蜜的笑容。
那么精明的人,在妻子面前就只剩下傻了。
奚澜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回头一看,阿烛已经走了。
“……”
薛三郎皱眉看他,虽然四舍五入算是被奚澜扛上来的,但是……能不能有点眼力劲?他一个年轻郎君好意思留着看人家夫妻恩爱?
“奚二郎君!快来喝鸡汤!好鲜好鲜!”
阿烛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过来,奚澜一听,二话不说,把剩下药酒扔案桌上,“薛郎君自己上药吧。”
温九娘揪着表兄新换的袍子,闻着那勾人香味,眨了眨眼。
“阿兄,我饿了。”
薛三郎懂了,更觉对不起妻子。
又安慰自己,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多吃人家一点儿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明时公主不是那等小气之人。
薛三郎还未开口,阿烛就端了一碗加了菇子的鸡汤走进来,对温九娘灿烂一笑。
“薛夫人喝完鸡汤补补身体。”
温九娘被这笑容晃了一晃,竟然觉得这小娘子有几分顺眼。
她决定不厌屋及乌了。
薛三郎见阿烛不走,只好寻了个借口,去找裴明时道谢。
顺便解释一二今日出行,属实意外。
他一走,温九娘顿时不装了,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鸡汤,赞道:
“宋家别院的庖厨倒是好手艺。”
阿烛撑着下巴道:“少煦哥哥亲自打得下手,夫人满意就好。”
谁打下手?
温九娘险些呛死,震惊地看着阿烛。
让九江奚氏宗子来给庖厨打下手……
明时公主这样暴殄天物,奚氏的人知道吗?
“好喝不就好啦。”阿烛不以为意。
“秦娘子通透。”温九娘似笑非笑,“倒是不类其母。”
阿烛抓住了重点,敏锐道:“薛夫人好像很不喜欢我阿娘?”
温九娘道:“哟,还喊阿娘呢?我以为秦娘子早就与安成郡主断绝关系。毕竟,安成郡主的掌上明珠可容不下秦娘子。”
阿烛哈哈道:“薛夫人,好歹也是妯娌,你多少给些面子。”
“她也配?”温九娘冷笑道,瞥一眼阿烛,“搁我这还装什么装?”
阿烛连忙上去给她捏肩捶腿,狗腿得不行:“薛夫人玉软花柔、如远山芙蓉,一看就是心胸宽广之人,劳您解惑?”
温九娘被摁得舒服,使唤起人毫不客气:“这边再重点,对,对,就是这。”
阿烛:“这样力道可以吧?”
温九娘闭了眼,慢悠悠道:“你想知道什么?”
阿烛:“您随便说点?”
温九娘扑哧笑出声,横她一眼,眼波流转间,勾人得很。
“告诉你个有趣的事儿。”
“安成郡主的姑母,清河公主,抢了好友之夫,强插进人家夫妻之间,成为平妻。我夫君那二兄,便是这样来的。”
薛三郎的二兄,不就是薛桓?
难怪安成郡主喊薛桓外兄。因为他们是表兄妹关系。
时下流行士族通婚,高门与高门强强联手,亦是巩固地位和关系的最好方法。
阿烛好奇道:“那薛二郎的母亲呢?”
怎么没听说过?
“死啦。”温九娘笑了一下。
“那样一个丑闻,强夺人夫,害我家翁辞官回乡,又逼得原配夫人为平妻,虽说薛氏算不上大族高门,可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宗室难道不理亏?清河公主水土不服,又遭受冷待,生下二兄之后便郁郁寡欢而死。”
温九娘似笑非笑道:“到底是亲姑母,要不怎么说呢,把这逼迫人的作派学了个十成十。如意县主难道不是如此?就差逼着九江奚氏与她结亲。”
温九娘和安成郡主虽是妯娌,但却互相看不上眼。安成郡主恶心她娇弱造作,温九娘同样厌恶她惺惺作态。
更何况,当初安成郡主弃薛桓嫁姜惟,让薛桓一度成为笑柄。
后面在他议亲之时,又不顾自己刚死了丈夫,直接赶回盛京,让当今下旨赐婚。
可以说是毁了薛桓半辈子。
温九娘道:“哦,你那阿娘,好像还让人污辱了二兄的未婚妻,逼得人家悬梁自尽,以死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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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薛夫人可真是会说话啊。
阿烛:学到了。
奚澜:学到了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