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藏踪、夜半起风。
并未合紧的窗牖逃进一缕风,慌慌张张,险些与烛台撞个正着。
本就微弱的烛光越发摇摇欲坠。
墙面被光影分割两半,明暗交错间,将人拖入梦境之中。
卧榻上的少年紧闭双眼,眉宇之间拢成山峰,欲挣扎而逃不脱。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远方递来,字字锥心。
“你称少煦哥哥为大兄,尊他敬他,处处为他着想,为何如此之久还是看不懂他的心?他志不在此,你偏要强塞,天底下哪有这般强盗行径?”
“奚氏家主之位,他从未稀罕。多年来为奚氏所做足够之多,便是于你,亦无愧于心!你处处针对公主,觉得是她蛊惑少煦哥哥,少煦哥哥可有指责你?公主可有真正与你计较?”
“你不见好就收,反倒蹬鼻子上脸,叫少煦哥哥夹在中间两难!奚少池,你当真为他考虑过?他所谋所愿,他之大道,你可又真正了解半点?!”
天边惊雷乍现,电光闪过。
他瞧见自己满脸愤怒,似不甘、似怨怼,唯独那一丝委屈被深深掩藏。
如果说先前只是小打小闹,那么今日,便是真正的冷脸相对。
阿烛冷冷道:“你若当真为少煦哥哥好,怎么不替他接了家主之位?怎么不替他分担一二?你亦有大才,就甘愿屈居人下?你不要,无非是你瞧不上、不喜欢,你自己都不要的东西,还要强塞过来,要脸不要?”
奚澜蓦地心脏一疼。
她怎么能……
怎么能这么说他?
尚在对峙的少年红了眼眶,却始终不肯低头,语气发狠,道:“你是裴明时的人,自然处处帮她说话!我大兄士族骄子,皎皎明月,凭什么要为裴明时东奔西走!她裴明时究竟哪里好,你们争抢着做牛马?!”
听到这,奚澜心慌意乱,恨不得给自己一下。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果不其然,阿烛脸色越发冷峭。
“我真是疯了,才来与你多费口舌。”她道,眼底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
大抵是实在太累,她语气平淡,道:“奚少池,你真很讨厌。你最好离开盛京,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奚澜心想,你打的还少吗?
就听见梦中自己异口同声道:“我因为裴明时,挨打得还少吗?!”
奚澜:“……”
你都知道!你还要去惹她!
你到底是不是我?怎么这么笨!非要逞一时口舌之快!你就不能学学阿烛!再不喜欢也别说出口,大不了藏心里,慢慢想办法就是了!
可惜梦中的少年听不见也看不见。
少年天骄,自幼被兄长保护得很好,唯独在裴明时身上处处碰壁。
他敬重依赖的兄长甘愿牺牲前程、屈于人下;他倾慕喜爱的小娘子,为此与他针锋相对。
奚澜冷眼旁观,心想,虽是梦境,可也有警示之意。他肯定不会如梦中的自己一般,重蹈覆辙。
阿烛高高扬头,就像是一只骄傲的白鹭,就算是心里再难过,也不会将脆弱表露人前。
“我下次,再也不会留情了。”
“就因为裴明时?”少年喃喃道,“她到底哪里好?”
这是奚澜至死都没有想通的一件事。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阿烛笑了一下,眼角泛起一抹.红,如雨打之后的月季,殊色无双、却又平添几分破碎泪光。
难以言表的心情。
阿烛道:“你害公主险些受伤,我讨厌你。”
秦小娘子处处与人为善,这是第一次说讨厌一词。
奚澜尚在愣怔之中,阿烛说完就走了。
头也不回。
他看着自己,少年强硬的姿态终于溃败,如山洪倾倒,一败涂地。
委屈难以言说,又或许,根本说不出口。
“不是我……”他低声道。
奚澜为自己心酸,又恨铁不成钢。
都是一张嘴!你能不能说点人话?!
奚二郎君这一生,除了在兄长和阿烛面前,从未有过低头。
他怎么甘心呢?
怎么说的出口?
他只会觉得,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了,热脸贴冷屁股,也够久了。兄长与他离心,阿烛言说讨厌,字字锥心,冰冷刺骨。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如置身冰天雪地。
前路渺茫,只剩下他一人。
奚澜犹豫了一下,尝试追上阿烛。
他怕阿烛哭。
不同于前几次,如看客匆匆离去,梦醒之后只记得些许画面。这一次,奚澜跟上了阿烛。
他看见她走进许多人把守的院子,奚照不在,还未赶回来。
屋内裴明时昏迷不醒。
阿烛跪在脚踏处,握住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
哭的断断续续、伤心极了。
就跟在外头被人欺负、回家找不到爹娘的孩子一样。
阿烛满脸泪水,保证道:“他欺负你,我不要喜欢他。”
绝对不要!
奚澜立在原地,脚底生根般,动弹不得。
夜半惊醒。
奚澜坐了起来。
后背被汗水浸透,凉风习习顺门缝而入,如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奚澜满脑子都是阿烛红着眼眶、忍住泪水的模样。
她在裴明时面前,永远还是个孩子。
是个懂事的孩子。
她说:“我不要喜欢他。”
奚澜神情恍惚。
是他想的意思吗?
悄无声息中,门被轻轻推开。
忽的一下,烛火熄灭。
一声“诶?”,紧跟着有人道,“少池已经睡了?”
阿烛点了点头,蹲在地上,小声道:“屋里的灯被我们开门的动静吹掉了。”
裴明时无奈道:“蹲地上做什么?做贼吗?”
奚照低头看了眼自己煮的水引,难得挫败。
“他平日可没这样早睡。罢了,想必是不饿的。”
“没关系,我可以吃。少煦哥哥亲自做的,我一定吃完。”阿烛仰头,脸颊处有小小的凹陷,可爱又乖巧。
裴明时拉她起来,“吃一点儿,吃不完就不要了。大晚上的,别撑着自己。”
阿烛点了点头,道:“少煦哥哥,你下回就不要罚他了。”
声音与脚步声渐远,消散在风中。
奚照道:“他不乖。”
阿烛挽着裴明时的手臂,道:“没有呀,他知道错了,会改正的。他也很乖的。”
奚照忍笑道:“好。”
裴明时有点不耐烦,道:“不然你去叫他起来,吃了再睡。别明日一看,饿昏过去。”
阿烛连忙道:“对啊对啊。他不会已经昏过去了吧?”
三人齐齐回头,转身。
阿烛与裴明时站在外头,看月色朦胧,乌云退散。
奚照走进去,搁下食盒,走到里头,探出手试了试弟弟额头,有些凉。
怕是窗子没关好,吹凉了。
奚澜将窗牖拉下合紧,重新点起烛灯,想了想,毫无心理负担地将人推醒。
“少池,醒醒。别睡了。”
“……”
奚澜心想,这要不是兄长,他一准骂有病!
奚澜后背僵硬,装作被叫醒的困顿模样,揉了揉眼睛。
“大兄?”
“公主怕你饿昏过去,特意让我给你送碗水引。”奚照道。
“……”
这要不是方才听见他们在门口细声说话,奚澜还真就信了。
奚照打开食盒,把碗递给他。
奚澜忍不住嘴欠道:“大兄不是说让我喝西北风吗?”
裴明时对阿烛道:“活该饿死他。”
阿烛深以为然地点头。
一点儿也不会说话。
奚照气笑了,刚想把碗拿回来,奚澜连忙把嘴一闭,默不作声地吃起来。
借着灯光,奚照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他伸手摸了摸奚澜后颈,一片粘腻的汗。
奚澜吓了一跳,紧张起来:“大兄做什么?”
奚照皱眉道:“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裴明时跟阿烛道:“夜半盗汗,恐是肾虚。”
阿烛一脸惊奇:“哦~~~”
又添几分同情。
奚二郎君年纪轻轻,怎么就肾虚了呢。
这一声“哦”彻底让奚澜绷不住,冲外头道:“我能听见!我能听见!!”
裴明时肯定是故意的!!!
奚照憋笑道:“好了好了,公主和阿烛也是关心你。”
奚澜气得脸都红了。
他又想到阿烛说的——
“我不要喜欢他。”
火气顿时浇灭。
奚澜揉了揉充血的耳廓,委屈道:“她怎么能造谣……”
还是在阿烛面前。
奚照不想哄他,随口敷衍道:“行了,睡吧。”
外头隐约响起阿烛的笑,她探进半个脑袋,反正也看不清什么,压低声音道:“奚二郎君,你放心,我们什么也没听见。”
裴明时把她捞回来,“走了。”
奚照闻言,无情扯开奚澜扒拉他袖子的手,提上食盒,关上门,与她们一道离开。
奚澜身上黏糊不行,难以忍受,奈何又不好去叫宋家下人烧水。谁知道明日会被裴明时造谣成什么!
干脆双眼一闭,软衾一蒙,胡乱睡过去得了。
奚澜翻来覆去,不受控制地想起今夜的梦。
想来想去,又坐起来。
忍不住砸了一下衾被。
“嘶——”不知道磕哪儿了,疼的手腕一麻。
奚澜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他其实也很倒霉啦。哈哈哈!”阿烛捧腹大笑,“原本睡的好好的,叫我们吵醒,半夜又添了肚子,还不知道能不能睡着呢。”
天黑,没人看见裴明时翻了个白眼,道:“还不是奚少煦,亏的有脸说自己手艺精湛,做一碗水引还要一个多时辰,倒不如喊了庖厨来,一早就完事了。”
奚照摸了摸鼻子,理亏。
他自认为还是有手艺的。
只是今日发挥不好罢了。
阿烛当然是帮着公主说话啦,“对啊,少煦哥哥,下次这么晚,你就不要自己动手了。说不准我们早些到,奚二郎君还没睡下呢。”
奚照含笑点头,“阿烛说的对。”
裴明时似笑非笑瞥他一眼,那眼神不言而喻。
——风光霁月的奚大郎君,也学会拍马屁了。
奚照与她对视,一触即分。
奚照忍不住笑,眼中融融笑意,倒映着贵女高挑身影。
阿烛打了个哈欠,靠在裴明时身上,哼哼唧唧地撒娇:“公主答应了奥,明日不练字。我们出去玩。”
阿烛的字已经大有进益,勉强能让宋豫满意。
裴明时看她这些日子练字辛苦,答应明日带她出去玩。
还是个小孩子呀。
她摸了摸阿烛的脸蛋,亲自送她回宋枝枝的院子。
“答应你了自然不会反悔。去吧。”
宋枝枝早就已经歇下。
阿烛回了自己的居室,满脸高兴,等明日一醒,她就去告诉七娘这个好消息!
可以出去玩了耶!
她要去爬树、抓鱼、摘果子、骑大马!
阿烛揣着美滋滋的心情一觉到明日。
另一边,奚澜辗转反侧,醒至天亮。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翌日,天一亮,阿烛就穿戴整齐去喊宋枝枝。
“七娘七娘,我们换衣服呀!出去玩!”
宋枝枝迷迷糊糊,抱着阿烛的手压在脸上,蹭了蹭掌心,呢喃道:“再睡一会儿。”
阿烛很兴奋,道:“我会抓兔子!我给你抓一只兔子呀!”
说完她自己愣了一下。
诶?
她什么时候抓过兔子了?
宋枝枝嘟囔道:“不要……五娘不喜欢,嫌味儿重,要被扔出去的。”
宋枝枝小时候养过一只兔子,被宋梧月叫人给扔了出去。
或不是送人、或不是扔到野外去。
总归不许出现家中。
养在宋枝枝的院子里也不行。
因为宋梧月她们会过来看妹妹。
阿烛皱了皱鼻子,有点不大高兴,却没说什么。宋枝枝又眯了一会儿,方才醒来洗漱穿衣。
她们手挽手一齐去前院。
裴明时和奚照已经坐那喝茶了。
只是多了个不速之客。
看着非要跟着他们一起的奚澜,阿烛有点无语,“奚二郎君,你才回来,就先好好休息嘛。”
奚澜想到昨夜的梦就耳朵根子红起来。
她说喜欢他诶!
嗯?
是“我不要喜欢他”?
不要喜欢,不就是喜欢!有什么区别!?
奚澜嘴上说要跟着兄长,保护兄长安危,但眼神一直往阿烛那边飘。
他心想,梦里阿烛喜欢“奚澜”,现实中阿烛肯定也不会讨厌他。
因为他觉得自己比梦中的“奚澜”强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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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奚澜(窃喜):不管,她喜欢我!
作者:人家都哭了……你怎么就惦记这个?渣男,垃圾男!
奚澜(心虚):又不是我弄哭的,我也想打他一顿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