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小亭,四边新换的绢帛垂帘以金粉写就梵文。远远望去,密密麻麻,日照之下,风中金光闪烁,平添几分神圣悠远意境。
时下佛教兴起,尤以南方为盛,听说前不久还在江洲办了一场盛大的佛会。奚氏家主还带了夫人前往,一同听讲经。
佛家讲究个前世今生、因果循环。虽信众颇多,但多是挣扎在温饱之中的贫民百姓;寻常士族对神啊佛啊嗤之以鼻,更有读书人质疑讲义,当面与之一辩,最后反倒被说的神情恍惚,嘴里痴痴念着什么,心服口服离去。
奚澜倒是听说过一些,还与兄长道:“外头再是追捧,也和我们沾不上边儿。”
旁的不说,奚氏族老肯定是不会相信的。
熟料刚一回来,就被这经文绢帛打了个脸肿。
奚澜面色又添几分不快。
似是看出他有话要说,戚老太爷笑了笑,极有眼色地提了告辞,“二郎尽孝跟前,我便不打扰了。还得回去服药。”
五叔公以为奚澜是来秋后算账。
他原先可不知如意县主是这么个德行,否则绝不会与他们结亲。
五叔公年纪上来又一贯被敬重着,自然拉不下脸与小辈赔不是,但心里也过意不去,只好声好气儿道:“先前三番两次催你们也不回来,怎么今日一声不吭,这样突然赶回来?可是盛京的人不好相与?”
奚澜不吭声。
五叔公猜测道:“莫不是宋安游那老头欺你了?”
奚澜袍子一掀,坐下给自己满了盏茶。
五叔公越想越觉得是自家孩子受了委屈,顿时满腹牢骚怨言,在亭中踱步道:“大郎也是,早些年便不该叫他去外头,盛京那种藏污纳垢之地,能有什么好东西?每每去了便不肯回来,宋家老小竟都是些迷惑人的妖精变的不成?!”
奚澜茶盏一放,发出不小动静,瞥了眼棋盘,冷笑道:“人家宋公可不会悔棋。”
不喜欢归不喜欢,但好歹也是兄长的老师。
师者,父也。
奚澜岂能任人贬低宋豫?
即便是族中长辈也不行。
宋豫再不济也教导兄长多年,这小老头又有什么功劳?
五叔公气得手指哆嗦,“你、你出去一趟,也学大郎胳膊肘往外拐是不是?”
“谁是里谁是外,我心里一清二楚。”奚澜道:“宋公再是如何,也总比有些人,心怀不轨的好。”
“你什么意思!”五叔公气得脸都红了。
奚氏二郎虽自幼乖张,但好歹上头有个兄长压着脾气,不至于做出不敬长辈的事情。
五叔公是没尝到过奚澜的脾气,始终觉得他与普通士族郎君一般,顶多有些傲气,但归根结底还是会处处以家族为重。要不然,他怎么会强行做主,要定下他与如意县主的亲事?
不就是觉得他好拿捏?
偏偏今日奚照不在,五叔公又踩到了奚澜的点儿上,三两下也没给他面子。
五叔公怒容浮现,袖子狠狠一甩,道:“你是个什么意思,今日不说清楚……”
“我倒想问问您,是个什么意思?非逼着我娶杀母仇人的女儿,究竟想与我怎么过不去!”
奚澜霍然起身,吓了小老头一跳。
他面色涨红,声音都跟着降下去,“我那是识人不清……??”
话音戛然而止。
五叔公惊疑不定地看着奚澜,“杀母仇人?什么杀母仇人?安成郡主?”
他觉得好笑,道:“我知道你不愿娶那薛氏女。先头是我不好,没查清楚那究竟是个什么底子,如今薛氏女所作所为公之于众,后半辈子也毁了,我自然不会再将这种人聘回来与你做妇。你也少说这些糊涂话来气我,传出去,难道我们奚氏面上就光彩了不成?”
奚澜最是了解这些个将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的族老,见他反应,一颗心慢慢下沉。
五叔公还在教训他:“你母亲早亡,你就是对她没有什么感情,也不好浑说这些话。”
赵夫人就在这时赶了过来,见五叔公虽气的面色薄红,但语气还算心平气和,暗道一声还好。
看来奚澜还没将事情捅出来。
赵夫人给五叔公福了一福算是见礼,对奚澜道:“大郎君派人来传口信,二郎先去见一见吧。”
“都快到家了,有这么急事还要传口信。”
赵夫人看他一眼,心平气和道:“大郎君还在盛京,听说二郎这回是偷跑回来的,都未曾跟大郎君打声招呼。”
五叔公:“???”
奚澜知道在他这探不出什么了,身子一侧。
一句敷衍的“脑子糊涂、说错了话”,就想着将先头说的给揭过去。
不待五叔公气的骂人,他转身就走,踏出湖心亭的时候还扯了老头特意叫大.和尚写的经文垂帘。
阿烛不是愁着没钱吗?
这十几尺的绢帛,拿出去足够普通人家嚼用好几辈子,尚且有富余。
奚澜回头见五叔公被气跳脚,跟一派仙风道骨的宋老太爷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这还要学人家附庸风雅。
“这玩意儿是什么好东西?”奚澜自觉还算客气懂事,道,“大兄与我都不喜和尚经文,日后家中别再出现这种东西。还是换回你那竹帘子吧。”
说完就走,奚澜掂了掂手中的绢帛,暗忖道:“也不知道这经文是谁写的,能不能再将价格往上翻一番。”
完全不理会亭中老头气急败坏的怒骂。
“我管你喜欢什么!你给我还回来!”
盛京果然没一个好人!好好的二郎都成了土匪窝的头头!
赵夫人置若罔闻,赶忙跟上。
“二郎要去哪里?”
“去寻阿耶。”奚澜想到阿烛,此刻已静下心。“我要去问个明白。”
祁山汤池虽不在豫章郡内,但好歹没离了江洲。
快马过去,今夜能到。
赵夫人没成想他这样倔,只好道:“大郎君派人传了口信来,二郎不去听听?回头大郎君若是着恼,可一时半会哄不好。”
奚澜不耐烦听,心道:大兄还要我哄?怕是没功夫搭理他,一心只围着裴明时转。
眼见怎么劝都不听,跟在奚澜后头,慢了半个时辰的奚氏家臣往外走来,正要寻奚澜,就撞见了。
“二郎君!”奚氏家臣眼睛一亮,叹气道,“大郎君得知您一声不响离了盛京,正着恼呢,连书信也不写,只叫仆等带个口信。回不回去,全凭二郎君自己做主。”
奚澜:烦人!
赵夫人退下,却并没离去,只远远站着,也是生怕奚澜气冲冲找奚常对峙质问。
奚氏家臣压低声音,转述道:“勿问勿听勿看,速归。四月二十日之前,我若见不到人,自己掂量着看吧。”
奚照向来脾气温和,对弟弟也是纵容爱护得很。
难得放狠话。
而今天,已经四月十五。
奚氏家臣好声好气劝道:“二郎君有什么话不能回去和大郎君好好说?兄弟二人一同回来才美。兴许大郎君是不高兴您将他一个人丢在盛京。”
奚澜:“……”
你可闭嘴吧。
奚澜觉得兄长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否则不会这样严厉制止他的行为。
所以,为什么独独瞒着他一个人?
有什么是他不能知道的?
奚氏家臣道:“二郎可要歇息一日,明日再赶路?”
奚澜就是头牛脾气上来了也不敢和兄长对着干。他就这么一个嫡亲兄长,没比他大几岁,可却是你阿耶还要亲近重要的存在。
“即刻动身吧。”奚澜道。眼皮一耷,那股子气散了个干净,连着精神都恹恹的,
真是来也匆匆、却也匆匆。
半点收获全无。
还叫兄长记在了心上,回去少不了受罚。
奚澜紧了紧手,低头一看经文绢帛,只得安慰自己。
也不算真的收获全无。
至少还有这个。
值钱。
还是白得的。
*
阿烛还纳闷呢,好几日没见奚澜踪影,总不至于这么大个人出去就被拐了吧。
奚照安慰道:“阿烛莫急,他不过是想家了回去看看,想必也快回来了。”
裴明时笑了一下,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嘲笑。
反正不大友好。
奚照又是个偏心眼的,弟弟说裴明时不好,不行,但裴明时嘲笑一下,嗯?那是嘲笑吗?
她只是高兴笑一笑罢了。
偏心眼也偏的理直气壮。
正说着,奚澜风尘仆仆赶回来,好歹没叫他们瞧见,偷偷摸摸沐浴更衣,收拾干净了才出来见人。
不必问也知道奚照在哪。
他做好了请罪的准备,只是没成想阿烛和裴明时都在。
心里一咯噔,奚澜不敢去看兄长的眼睛,强行宽慰自己:有外人在,大兄应该会给他留面子。
“你怎么了?”阿烛看他,一脸关怀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白?”
奚澜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这难道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平日里在宋府,可没见阿烛这样关心人。
他正要说话。
裴明时整理书信,头也不抬道:“不许趁机偷懒。”
阿烛“奥”了一声,继续练字。
奚澜:“……”
行。
看透了。
奚照起身,瞥了一眼弟弟,道:“随我过来。”
语气还算温和。
奚澜揣着不安的小心脏,认命地跟上去。
“大兄……”
“谁让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的?”
奚澜想到阿烛撒娇的样子,试探性地道:“大兄,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奚照道:“别撒娇。一点儿也不可爱。”
“哦……”
奚澜顷刻换了脸,恹恹垂眼,道:“大兄也瞒着我,是吗?”
奚照让他坐下。
虽是客居,但屋内从大到小,凡事能用上的东西一应俱全。奚澜也不是矜贵人,尤其是跟着兄长,让他睡树洞也愿意。
他在宋家其实还挺自在的。
至少比奚氏要好。
奚照无奈道:“阿娘的死,还不到时候,等来日安成郡主倒台,我再细细与你说,好吗?”
奚澜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问:“大兄何时知道的?”
奚照道:“也不过是比你早那么两日,才想告诉你,熟料一回来,你人影儿就没了。若不是知道宋家,我还以为是贼人进来将你虏了去。”
奚澜被说的脸一红,他那不是怕兄长阻拦吗?可不得先趁他去外头,赶紧离开。
说不准他问了明白,还能在兄长发现之前赶回来。
奚澜道:“那兄长现在说吧。”
奚照却道:“我想告诉你时你不在,如今再说也没意思。你自己好好思过。若没有阿耶身边的家臣跟着,你看我这次会不会轻饶你。”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没心情,不想说。
奚澜:“……”
他觉得兄长是故意的。
不想说就不想说,还扯这么多做什么!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兄长真是把宋老太爷的虚伪做作学了个十成十的像!
奚澜气闷,背过身去。
奚照出门,问了句:“晚食可要给你端过来?”
奚澜很有骨气:“不要!”
奚照“嗯”了一声,还耍脾气。
“无妨。今夜西北有风,记得开窗,总不会饿着自己。”
“……”
这是人能说出的话吗?
门开又合上。
木屐声远去。
直到天黑,也没有人过来。
奚澜知道兄长说到做到,也不存着侥幸心理。虽然腹中空空,但确实没什么胃口。也就不觉得饥饿难忍,痛苦煎熬了。
他心思重,知道内情的人都不肯告诉他,奚澜难免有种被轻视的挫败感。
兄长还当他是个孩子呢?
“他早就不是个孩子了。”裴明时道,语气平淡,“难道你还想着一辈子护他在羽翼之下?”
奚照思考片刻,莞尔道:“未尝不可。”
“少池师承晏公,一脉相承的直性子,不喜弯弯绕绕说话,左右还年轻,等日后成家了兴许就会好些。”
裴明时揭穿道:“他就是娶妻生子有了孙子,在你眼里也还是那个抱着你大腿哭的孩子。”
奚照:“……”
他咳了一声,还是要维护弟弟的面子的,“那时候确实还小,路都走不稳呢。”又不忘道,“公主别在他面前提这些,免得一气之下寻地儿跳江了,我可就得哭了。”
裴明时嘁道:“你也不是好人,搁这装什么呢。”
奚照摸摸鼻子,没说话,就是忍不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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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对阿烛
奚照:阿烛怎么这么乖?摸摸头
对奚澜
奚照:别撒娇。一点儿也不可爱。
这大概就是弟弟和妹妹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