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许久,隔壁雀喧鸠聚的闹剧终于停歇。
安成郡主拭干泪水,扶了扶鬓边珠钗,尽管在丈夫这受尽委屈、两人不欢而散,可出了这道门,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安成郡主,没有人能看她笑话!没有人!
安成郡主的脚步声渐远,与此同时,薛桓似终于想起自己让阿烛二人在书房等候。
阿烛闻声回头,望向那片文雅的竹帘小门。
但凡安成郡主走进来,就会发现他们在此处多时。
可是她没有。
她太相信自己的丈夫。毕竟那是她唯一的心爱之人。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来人掀帘而入,宽袍广袖,一派儒雅风流。
薛桓和阿烛对上目光,只蓄了一撮小须的男人冲她微微颔首,态度和善。
尽管早已年过三十,可岁月的痕迹仿佛只为薛桓带来了如浓酒醇厚般的韵味,让他直至今日也能称得上一句美男子。
薛氏三子,唯桓郎独美。
这是十多年前众所周知的一句赞美。
薛桓是个美男子,且是十分优秀的美男子,否则也绝不会让安成郡主深爱多年。
薛桓笼袖驻足,温和的面容下隐藏试探,关怀道:“是我思虑不周,让秦娘子和奚二郎等候多时。方才正与郡主说起近日来如意的所作所为,言语之中过于激动,让二人见笑了。”
奚澜微微移步,挡住半个阿烛,语气不大好道:“确实见笑。安成郡主哭声如鬼吼,不知道的还以为郡主府闹鬼。倒是不知,薛郎君说了什么,竟惹她如此伤心。”
一半挤兑,一半试探。
薛桓自然要在外人面前维护自己的妻子,哪怕他们早已貌合神离。
他歉意道:“如意在病中做错事情,郡主这个做母亲自然也备受煎熬。”
阿烛忽而出声,抱剑询问道:“薛郎君,请问,我阿耶的遗物,您是从何处寻来的?劳您费心苦寻,大恩没齿难忘。”
薛桓道:“担不上苦寻二字,只是恰好在一位故友那瞧见。他素来敬佩英雄,对姜大人也是仰慕许久,意外得到此剑,还想为姜大人立一个衣冠冢......”
说来可笑。
当年姜惟战死,尸骨无存,当今下令不许任何人为姜惟立碑,言道此等无能之人不配受香火祭奠。
有百姓偷偷为姜惟立衣冠冢,还被官兵抓进大牢。
阿烛微微欠身,对薛桓道:“薛郎君放心,我明白您的意思。如意县主虽有害人之心,但我到底不曾受到伤害,我与她乃一母同胞的亲姊妹,您又如此费心为我带回阿耶遗物,阿烛感激不尽。”
顿了顿,她抿嘴微笑,道:“如意县主一时糊涂,知错就改便好。我们是世上最亲的人,我自然不会与她计较。”
假的啦。
她要拔光如意县主的头发,顺便剥掉指甲,还要划烂脸颊,好好折磨她。
阿烛觉得此刻的自己被圣光笼罩,全天下怕是都找不出第二个如她这般善解人意的小娘子。
薛桓应该很满意吧?
薛桓却道:“不,我并非这个意思。如意做错事情,便该受到应有的惩罚,岂能因为父母的缘故而被轻拿轻放?那对秦娘子,以及被她打死的人而言,太不公平了。”
如果换做旁人,想必一定会被薛桓这一番正气凛然的话所触动。
但阿烛不是人。
她摇了摇头,软软的话语吐出并未给人留半分情面。
“薛郎君,士族的眼里,是没有公平二字的。”她道,“我阿耶是庶民出身,我亦是如此。”
薛桓皱出眉峰,还要再说什么。
阿烛看了奚澜一眼,道:“公主怕我一个人过来受委屈,特意麻烦奚二郎君与我一同走这一趟。如今事情也办完了,恐怕公主担心,误会阿娘与薛郎君,我们便先回去了。”
薛桓一顿,微笑颔首,让人送他们出去。
阿烛走在前头,奚澜跟在后头,默契而无声地挡住了那道如芒在背的目光。
他们在郡主府留了小半个时辰,而自始至终,安成郡主都不曾知道这回事。
回到宋家,阿烛看了奚澜一眼,先开口道:“我去更衣,将东西放好便来。”
奚澜点头,不知是不是日头太晒的缘故,他的面色要比平日苍白许多。
阿烛回了宋枝枝的院子,将被布包缠的锈剑放好,更衣之后,看向茶案上的红豆糕。
余温尚在。
就如同奚澜这个人一样。
阿烛揣上那包红豆糕,往宋老太爷的院子走去。
宋枝枝抄书抄累了,午间小憩了一会儿,才醒来不久就发现阿烛不见了,正要差人去寻,就见一身宽大素袍的阿烛走进来。
“阿烛,你去哪儿了?”宋枝枝睡眼惺忪,靠在阿烛身上,小声道,“怎么还换了身衣裳?有点香......”
阿烛拿出红豆糕,喂了她一块。自己也慢吞吞啃着,含糊不清道:“我刚从郡主府回来,夜晚再同你说经过。这是奚二郎君给的,你快吃吧,不然等宋公过来,你又要接着抄书了。
宋枝枝想说的话被她堵了回去,不过她确实饿了,午食没用多少,此刻闻见味儿,肚子就跟着叫起来。
阿烛将她喂个半饱,自己也吃饱了。
宋枝枝见她起身,拉住她的手,忙问:“你要去哪儿呀?”
“私会外男。”
阿烛吐出几个字,看着宋枝枝呆若木鸡的表情,憋住笑意,压低声音,严肃道:“七娘,你要为我保守秘密。”
阿烛起身,才走一步,就发现自己动不了。
她回头,宋枝枝可怜兮兮道:“不走行不行?”
阿烛认真想了想,道:“不行。”
宋枝枝只好放手。
她忽然明白之前为什么阿烛会愿意哄奚澜。
什么生的好看?
分明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阿烛一定早就喜欢奚二郎君了。
阿烛安慰道:“我去去就回。”
奚澜站在阁楼上,双手撑着长栏,穿堂风呼啸而至,他像是即将乘风而去的少年仙人,美若画卷。
奚澜的脑海重复着安成郡主说的每一句话。
密密麻麻的凉意随风灌入袖中,渗透皮肉。
他的阿娘,不是因为病弱难产而死吗?
九江奚氏远在豫章郡,旁人就是想要送个书信也是鞭长莫及。
安成郡主又是怎么害的他阿娘?
父亲知道吗?
一直到阿烛来了,奚澜才回过神。
阿烛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他。
“不冷吗?”
“……还好。”奚澜出声才发现自己嗓子发哑。
阿烛与他面对面跪坐,道:“我还有其他事,奚二郎君,长话短说吧。”
奚澜诸多情绪被她一句话打没了:“……”
她能有什么事?!
阿烛沉声道:“薛桓此人,深不可测。”
奚澜冷冷道:“从一开始,他就在试探我们。”
两个人都不是傻子。
只需稍稍思索,就能发现薛桓的手段。
阿烛嗤笑道:“我阿耶尸骨无存,唯一幸留的遗物上头有刻字,一般人即便是得到也不会大剌剌挂在外头被好友瞧见。那柄剑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可薛郎君却说只是偶然,并未苦苦寻找。”
“过于心急,反倒漏了马脚。”奚澜接了下去。
“他故意要我们听见他和安成郡主的谈话,要我们知道,我阿耶、你阿娘,都是被安成郡主所害。”阿烛道,“我偏不如他意,我不仅感恩戴德,我还要继续毫无芥蒂地待如意县主。”
气死他。
诚然,很难想象像薛桓这样的聪明人会用这么粗糙拙劣的手法。
但那是安成郡主亲口承认的事情。
没有多少人能亲耳听见父母为人所害还能冷静下来的。
安成郡主自认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枕边人算计?
阿烛能冷静下来,是因为姜惟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她虽为其抱不平,却很难拥有那种感同身受的悲伤与痛苦。
她看着奚澜,道:“薛桓当初不愿意娶安成郡主,如今女儿都这么大了,依旧和安成郡主貌合神离,不管他是做戏给我们看,还是真情表露,都逃不过一点。”
奚澜低声道:“他想利用我们,让安成郡主母女身败名裂。”
为什么是母女呢?
看薛桓此人,便知他对如意县主压根就没有什么疼爱之情。
薛氏二郎,当年美名远扬,却娶了一个二嫁女。
说好听点,安成郡主乃宗室女,由太后娘娘亲自抚养长大,可说难听点,她不就是父母双亡,没人教养,也就是太后娘娘现在还活着,否则哪个人家肯要她?
阿烛喃喃道:“因为被逼迫,娶妻生子,所以薛桓一直记恨多年……”
这其中似乎还有点牵强意味。
奚澜打起精神,道:“我去查。”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这世上总能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阿烛点了点头,并没有客气。奚澜是外男可以自由出入宋家,比她方便多了。
奚澜看着阿烛,轻声道:“安成郡主与我阿娘是手帕交,这件事情,我会告诉兄长。”
阿烛没意见,“我也会告诉公主的。”
奚澜没忍住,问了一句:“这件事和她又无干系,有什么必要告诉?”
阿烛心想,怎么就没有干系了?
她喜欢公主,她的一切都可以是公主的,更不要说这么大的事情,公主当然有知情权。
阿烛想到自己说不会和如意县主计较时,薛桓的表情,忍不住一乐。
“他一开始并没有想到你会跟我一起过去,不过,这对薛桓来说,应该算是意外之喜吧?”
“意外之喜?”奚澜讽刺道,“确实。如此处心积虑,安成郡主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引诱之下脱口而出。”
阿烛心疼道:“有这样的枕边人,真是太可怕了。我的阿娘诶。”
还叫她阿娘?
奚澜微微挑眉,与阿烛对视一眼,忽然齐齐一笑。
阿烛觉得自己真的太懂事了,为安成郡主抱不平:“薛桓这样对我阿娘,简直太过分了!我阿娘虽然蛇蝎心肠、坏事做尽,但可从来没有害过他!”
奚澜跟阿烛相处,也学到了几分精髓,义正言辞道:“我们身为小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安成郡主被蒙在鼓里。”
阿烛拊掌道:“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揭露薛桓真面目,她义不容辞!
毕竟,阿烛一直都是阿娘的贴心小棉袄啊~
奚澜看着阿烛,内心的阴霾渐渐散去,他想: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因为有共同敌人,加上奚澜态度端正,阿烛已经和他化干戈为玉帛,再次友好共处。
阿烛吃完红豆糕,也没忘了认真道谢:“谢谢奚二郎君,红豆糕很好吃。”
奚澜装不在意地“嗯”了一声,道:“下次出去再给你带。”
内心:梦是真的,她果然喜欢吃红豆糕!
阿烛弯了弯眸,道:“不用啦……”你也不是每次都有空的,话没说完,阿烛眼尖发现裴明时和奚照并肩而行,远远朝这边院子走来。
“公主和少煦哥哥回来啦!”她欢呼一声,就跟看见外出游玩的父母归家一样的表情。
奚澜甚至还不及开口,就见阿烛飞奔而下,冲裴明时而去。
对兄长少煦哥哥,喊他怎么就是奚二郎君?!
奚澜忿忿不平,身体却十分诚实地跟上去,和阿烛一前一后,倒让人有些意外。
奚照看着前头好似亲姊妹一般的两人,问弟弟:“阿烛原谅你了?”
奚澜:“……为什么不是我原谅她!”
奚照笑了一下,奚澜总觉得他嘴角弧度好像嘲笑。
不会的不会的,兄长才不会这么对他。
奚澜嘴硬道:“我又没有做错事情,谁稀罕她理不理我。”
怕再被嘲笑,奚澜说起正事。
“兄长,我今日和阿烛一同去了郡主府。”
“是薛桓请我们去的,他还让人将我们领到了他的书房。”阿烛跪坐在软席上,左右是裴明时和宋枝枝。
她将今日的事情逐字逐句道来,甚至将薛桓的表情模仿的惟妙惟肖。
不用怀疑,她就是在告状~
阿烛说到最后,意犹未尽,忍不住感叹道:“一个好坏,一个好装。”
薛桓真的太能装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再和他学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