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没想到奚澜也跟了来,便将他二人领到待客的正堂。
“奚二郎君和秦娘子请稍等片刻,奴这就去请郡马过来。”说完就有婢子奉上茶水点心。
阿烛当然不会碰郡主府的吃食,只是难免发出感叹:“我来盛京少说也有个把月,却是第一次在郡主府受到这样热情的待遇。”
说不定还是沾了奚澜的光。
阿烛找了个位置坐下,还不忘招呼道:“别客气,随便坐,当自己家就好。”
“......哦。”
奚澜还是因为梦中阿烛打他而耿耿于怀。
但梦境始终是梦境,奚澜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一成不变的事情。
说不定是梦里的自己太不会说话,所以才会惹恼阿烛。
但如今现实中是他先认识阿烛,只要他比裴明时对阿烛好,她应该就不会那么偏袒裴明时。
在等待的功夫,奚澜抱着一丝希望,试探性地问道:“如果啊,我说如果。”
阿烛抬了抬眼皮子,发出一声鼻音。
“嗯?”
他想说什么?
阿烛想,看在红豆糕的面子上,只要奚澜不再针对裴明时,她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
奚澜清了清嗓子,目光飘忽不定,道:“如果我说了裴明时的坏话,你......”
话没说完,阿烛就站了起来。
奚澜吓得后退一步。
反应过来又深觉丢人,他难道还怕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不成?
阿烛认真地看着他,很有礼貌道:“我会打死你的。”
奚澜:“......你怎么能这样?!我不就随口一提!再者说,她与你无亲无故,为何对你伸出援手?你就不能有点防人之心,小心什么时候被卖了也不知道!”
嘻嘻。
是谁恼羞成怒慌不择口我不说~
阿烛头一扭,完全不配合:“不要你管。”
她决定收回之前的话。
阿烛把藏在袖子里只吃了一块的红豆糕塞还给奚澜,很有骨气:“我不吃你的东西了。”
奚澜眼中闪过一抹慌乱,下意识抓住阿烛的手。
见他这样,阿烛心下一软。
或许是因为他帮过她好几回,又或许是他长了她的喜好上,阿烛对奚澜总是狠不下心来。
换做旁人三番两次和裴明时过不去,阿烛一定说到做到,绝不会再理会。
阿烛心道,奚澜是少煦哥哥带大的,兄弟二人感情很好。或许是因为兄长被人抢走,所以他才会对裴明时各种看不顺眼。
这样一想,也能理解......
理解个头啊。
阿烛才不会像他那样无理取闹!
阿烛只会讲道理,“是少煦哥哥不肯走,公主也劝过的,你应该和少煦哥哥再谈一谈,不要老是盯着公主不放。”
奚澜以为她会生气,没想到还会好声好气和他说话。
他看着阿烛,她在宋家这些日子吃好睡好,不用去提防任何人,脸颊都开始生肉。
他一直都知道她生的好,尤其是那双眼睛,笑起来明媚动人,如雪中春花,但不笑时清清冷冷,又有种说不出的认真,明亮剔透,仿佛能照见每个人的内心深处。
郡主府人多口杂,就怕暗中有眼睛盯着。
奚澜慢慢松开手,没敢让阿烛知道他不死心去找了宋大郎君,怕被打死。
阿烛还在劝他:“其实公主很好的,你不要对她有偏见。”
奚澜这次学乖了,不管阿烛说什么都:“嗯嗯嗯。”
阿烛郑重其事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奚澜:“嗯嗯嗯。”
补什么补,他不补。
阿烛拍了拍他肩,“少煦哥哥知道的话,也会开心的。”
奚澜:“嗯嗯嗯。”
那兄长还是不要开心了吧。
阿烛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奚澜就一个嘴快:“嗯嗯嗯。”
“……?”
阿烛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奚澜当机立断,快步走出去,叫来人,“薛郎君是睡下了吗?若是睡下了我们就先回去了。”
郡主府的下人脸上堆满笑,道:“奴正要来回话呢。郡马在与郡主说话,请二位移步郡马的书房,秦娘子父亲的遗物已经放在那了。”
阿烛难得冷下脸,道:“既如此,你拿了来岂不更省事。”
下人诚惶诚恐道:“那物件……并非奴可碰。”
奚澜眉目间隐隐不耐烦,对阿烛道:“一起吧,拿了我们就走。”
下人连忙带路。
阿烛这才发现,安成郡主竟然不是和薛郎君住在一处的。
中间还隔了一个院子。
下人轻手轻脚领着他们进了书房,对着墙边木架上所挂之物,腰杆都不禁弯曲起来。
“此乃姜大人昔日佩剑。”他低声道。
说完,不敢再看第二眼,垂首退下。
昔日风光无限的宝剑到了如今也已锈迹斑斑,剑身深色血迹干涸腐朽,剑鞘早已堙灭在时间的长河,就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再无人想起。
阿烛走上去,细细端详着这柄剑,明白了为何下人说“并非奴可碰”。
这是一把收割了无数人命的剑,血迹斑驳,即便陈旧腐臭也掩盖不了那震慑人心的阴沉杀意。
剑柄下面,依稀可见刻字。
——不度。
姜惟,表字不度,出身微末。
姜氏靠商发家,姜老太爷娶了秀才之女,生下了文武双全的嫡长子,原配死后,薄情寡义的男人立刻续弦表妹,生下不少子女,对嫡长子不闻不问。
姜惟的出身阻断了他的仕途,毕竟不是所有商贾都能如薛氏一般。但他并没有灰心丧气,转头从了军,从小卒做起,一步一步,靠自己在战场立功从而入了先帝的眼。
那时候的姜惟二十有二,清俊无双的面颊被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毁去大半,可那又怎样?先帝依旧很喜爱他,那个年老体衰的男人,在姜惟身上看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那样的意气风发,哪怕面对千百蛮夷也能临危不惧、杀出一条血路。
他出身低微,却被封为武安侯,甚至将兵权交予,足可见先帝对其信任喜爱。
唯一可惜的是,整个盛京,除了商贾家的娘子,依旧没有人看得上姜惟。
士族高傲,便是皇族都看不上眼,更遑论他一个庶民出身、全靠皇帝提拔的小小将军。
姜惟并不在意。
只是所有人,包括姜惟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小养在太后娘娘膝下的安成郡主会看上他。
阿烛是半路来的,坦白说,她对姜惟并没有任何感情,甚至脑海里都找不出关于他的一丝记忆。
唯一有关联的,还是秦烛在姜家被隔房几个堂姐妹以无父无母为由所欺负。
她们说,秦烛出生的第二天,姜惟便死在了战场。
是秦烛克死了生父。
安成郡主也不愿意要她。
所以秦烛那样的人,就该被欺负。
她就不该存在这个世上。
奚澜找了块深色的布,将木架上的剑小心包缠起来,对阿烛道:“姜大人那一次战败,被如今的陛下夺了武安侯的称号,也收回了兵权,甚至抹灭了从前的汗马功劳。可是百姓记得,边境深受蛮夷迫害的百姓,他们都记得姜大人的赫赫战功。”
所以……你别难过。
阿烛抬眼看他,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不难过的,可即便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不该因为一场败仗而被抹去所有功绩。
这个皇帝不行。
阿烛撇了撇嘴,对奚澜伸出手道:“给我吧。”
奚澜道:“挺重的。”
阿烛道:“没关系。”
很重也要拿回去呀,毕竟是她阿耶的遗物。
奚澜小心把剑交给她,两人正要离开,忽然目光偏移,向隔壁齐齐望去。
一墙之隔,足以听见隔壁的动静。
安成郡主歇斯里底的怒吼让人听的一清二楚。
“我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如意?我们如意生了那样的病,再拖下去,她还怎么活?不过几个婢子,打死便打死了,难道我没有给安葬费吗!可是我们如意……”
哽咽声让人心碎。
安成郡主道:“你回来第一件事,便是责罚如意,在外这些日子,你可有关心过她一回?”
阿烛还是第一次见安成郡主这样脆弱可怜,可见是真心喜欢现在的这个丈夫。
低低的哭诉中,终于有人说话。
那声音温雅而从容,像是俯瞰凡间疾苦的圣人,看似温和,字字无情。
“这便是你处心积虑将秦烛接回来的理由?”
作为如意县主的生父,他没有一丝一毫为女儿做错事的愧疚,和对女儿前途未卜的担忧。
和安成郡主相比,薛桓冷漠的仿佛只是一个外人。
果不其然,安成郡主愤怒道:“我这么做有什么错?!”
薛桓冷冷地看着这个蠢妇,拂袖道:“你一面想要秦烛心甘情愿付出为如意治病,一面又不甘心如意淡出视野被人忘记,欲毁秦烛名声让其人人厌弃。”
“偏生恶毒却无脑,愚蠢而不自知,反倒沾沾自喜,自以鱼和熊掌兼可得之。”
阿烛一乐,要不怎么说读书人嘴毒呢。
安成郡主面色青白交加,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我还不都是为了我们如意!除我之外,谁还会为她筹谋!”
薛桓冷冷道:“她有你这般母亲,才会落得今日下场。”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你还在怨我是吗?”安成郡主瞠目结舌,伤心欲绝,似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哽咽道,“这么多年,你一直不肯碰我,你不肯原谅我,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多看我一眼?”
阿烛和奚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瞧见几分惊讶。
看不出来啊,安成郡主在薛桓面前这样低微?
“桓郎,你好狠的心啊。”
安成郡主哀哀戚戚,还要去拉扯,被他拂袖避开。
薛桓语气清淡,郎心如铁。
“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的。”
安成郡主赤红着眼眶,悲怨交加:“是,是我自己选的,可我那都是为了嫁给你!”
薛桓似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忍俊不禁道:“当年,你为了姜惟手中兵权嫁给他,如今,你为了如意又将多年不闻不问的女儿接回来。”
“午夜梦回之时,你可会问心有愧?”
“你不要提他!”
声音陡然尖锐。
刺得人耳鼓一麻。
安成郡主这辈子最不愿意听到的便是姜惟二字。
姜惟、姜惟,这个低贱的男人!
他算什么东西!
他以为他让秦烛跟她姓她会很高兴吗?
他以为她真的喜欢他吗?
做梦!
姜惟和秦烛,是安成郡主为了嫁给心爱男人付出的代价,那是她最不能揭开的伤疤!恶心至极!
安成郡主抓住薛桓的袖子,泪水淌了满脸,她说:“桓郎,不是这样的,我们不该是这样。你忘了吗?你曾经说过,你最爱的人是我,你看看如意,那是我们唯一的骨肉啊!你怎么忍心看着她受此病痛折磨?”
相比之下,薛桓显得格外平静。
“十多年前我便说过,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怨你,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既嫁给姜惟,便是他的妻,又何必再回头。”
“我不是!!”安成郡主边哭边道,“我不想嫁给他的,桓郎,外兄【1】,我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他已经死了,我们就不要提了好不好?我是你的妻,是如意的母亲,你不能这么对我。”
薛桓淡淡道:“我不爱你了。”
安成郡主看着他,张了张嘴:“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如意,是因为如意做的事情害你和薛氏丢了颜面,是不是?那不是如意的错,都是秦烛那个贱人!她和姜惟一样,就不该存在这个世上!”
“那也是你的骨肉。”薛桓提醒道。
这句话彻底惹怒了安成郡主。
她冷笑一声,眼中充满怨毒之色,“如果不是姜惟,我根本不会怀上孩子!他一个下贱庶民,就该至死都窝在乡下!”
是姜惟,害了她的一生!
薛桓忍无可忍,撤回袖子,不愿与她再说。
“秦烛和奚二郎还等着我,你走吧。”
“他们怎么会走到一起?!”安成郡主瞪大双眼,如果阿烛能看见的话,就会发现安成郡主母女俩实在太过想像,尤其是那癫狂模样。
“奚二郎是属于如意的!那个贱人怎么配染指!”
薛桓嗤笑一声,“你要让奚二郎娶杀害自己母亲的凶手的女儿,你不怕他来日知道,如意性命不保。”
阿烛感受到身边人身体僵了一瞬。
什么是杀害自己母亲的凶手……
安成郡主?
奚澜冷眼旁观的表情终于变了。
安成郡主深吸着气,不敢看薛桓的眼睛。
“他不会知道的……桓郎,我知道我不该那么做,可、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不要再同我置气,你想想如意,她的病,她日后还怎么嫁人?那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啊,你忍心看着她痛苦一生吗?”
说着眼泪簌簌而下。
安成郡主道:“桓郎,你帮如意想想办法,再去奚氏一趟,她是你的女儿,你不能不管她……等她治好了病,我们再送她风风光光出嫁,不好吗?”
薛桓问:“你非要姜惟父女都死在你手上是吗?”
这回轮到阿烛:“???”
不是,你到底杀了多少人!
奚澜心绪不平,但还是第一时间看向阿烛,眸光担忧。
安成郡主被薛桓言语所刺激,厉声道:“他们父女本来就该死!”
对于安成郡主来说,秦烛活在世上一日,就始终提醒着她那段不堪的过往。她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在当时掐死她!
阿烛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吗?”
今日果真没有白跑一趟。
姜惟不是疏忽轻敌,更非自大无能。
从始至终,都是因为有人想要他死。
那个人,是他的枕边人。
阿烛抱紧怀里的剑,像是在给冤屈亡魂捂住耳朵。
不要听。
不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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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奚澜:吃瓜吃到了自己身上(忍住不哭)
阿烛:咦?好惨!……不是,怎么跟我也有关系?!(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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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表兄。《南齐书》:与外兄张融情趣相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