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非寺外。
一位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百无聊赖,躺在古树的枝桠上,任由细细碎碎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在他的脸上。
稀稀疏疏的脚步声从寺内传来,中年汉子看到从寺庙中走出的孩子,忍俊不禁。
衣衫褴褛的杨涧,一身行头得益于中年汉子这一个月的“照顾”。
他对杨涧没有什么恶意,相反,他绝对是杨涧在这个世上最信得过的人之一,他也不忍心看到小杨涧这么凄惨。
然而,偷偷溜走的小杨涧把某位老人气得跳脚,偏偏又不说,只是让中年汉子“照顾一二”,得知世间险恶。
老人的话,中年汉子不敢不从,也就有了杨涧数次的险死还生。
从库房内到知非寺外,杨涧都板着脸,他被抓壮丁了,而且是不能反抗的那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小胳膊小腿的,也拧不过一方县令。
照理说,密室之谜解开,他已经洗脱了自己的嫌疑,无头女尸案与他再无干系,不过,许璋一句“你非本县之人”,无异于在告诉他,找不出凶手,就让他来顶罪。
看起来温润如玉的中年儒生好像也很赞同这个办法。
无奈之下,杨涧只能提出另一个方向,到姜恩家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知非寺的库房不是第一案发现场,死者死于斧头劈砍颈部,应该会有血液溅射的痕迹,况且,这么大的出血量,绝不仅仅染红死者衣衫那么简单。
通过衙役的调查,知非寺是一座废弃的寺庙,平日极少有人到此,根本无法从人员行迹找到线索。
唯一的途径,只有死者家里。
单凭烛影洗脱嫌疑,杨涧无论如何是不信的,这一类的手法再简单不过,皮影戏、伪装等等,都能达到这个烛影的效果。
如果能确定烛影从何而来,杨涧基本能断定凶手是谁。
姜恩正在前面带路,许璋、王叔宁二人并肩而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两人停下脚步,扭头望向古树。
“哎哟!”
满脑子都是破案的杨涧和没脑子的二愣子朱锦堂走在中间,一个没注意,就直接撞上前面的二人。
朱锦堂正要破口大骂,结果一看,许璋,哦,那没事了。
杨涧好奇地顺着二人的视线看去,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仿佛能遮天蔽日,微风拂面,整棵古树便轻轻颤抖。
王叔宁淡然一笑:“许兄,看来你之后有得忙了,九洲之地,能人异士不在少数。”
许璋收回目光,自信道:“大帝命我为此地县令,正是为了应对一切,祖龙道场开启在即,谁敢逾矩,定斩不饶!”
祖龙道场?
杨涧虽不知他们所言何事,却对这四个字极感兴趣,一位穿越人士,对龙这种生物,既陌生又熟悉,能见一见真正的龙,也不虚此行。
龙族爱宝,祖龙道场必定有宝物,得其一,说不定就是飞黄腾达的开始!
“命运的齿轮要转动了啊!”
“啥?”
朱锦堂好奇问道。
杨涧看到他,眼前一亮,这个白痴肯定知道点东西。
不过,许璋、王叔宁在此,十有八九套不出什么东西。
暗中行事!
早晚撬开这小子的嘴。
想到这里,杨涧乐了,朱锦堂那个大嘴巴,何须撬开,说不准何时就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出来了。
朱锦堂看杨涧傻乐的模样,暗自摇头,好好的孩子成了傻子,小乞丐算是没救了,他看向许璋的眼神中逐渐增添几丝恐惧。
咱怎么说也是老朱家的崽子,老许不会这样干咱吧?
小小的插曲一晃而过,许璋、王叔宁并未深究神秘人的身份,当务之急,还是查案为先。
许璋作为一方县令知晓己身之责,外地来人,只要没有作奸犯科,他也不必多加干涉。
很快,杨涧一行人来到靠近东门的赤寒巷。
赤寒巷,巷如其名,赤贫、寒酸,与西门的福临巷截然相反,道路坑坑洼洼,来来往往者大多身穿麻布短衣。
贫富的差距历来有之,杨涧越是朝着赤寒巷里走,越发的沉默。
衣服上布满补丁的孩子,面黄肌瘦,肆意撒欢儿。
在他看来,这只是成长之前的狂欢,随着年龄的增长,岁月不止在他们脸上留下风霜,生活的压力会逐渐压垮他们的脊梁。
世界向来不公平,人与人的差距从出生那一刻起已经拉开,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孩子,习以为常之物,或许贫困人家的孩子穷极一生都不可见。
鲤鱼跃龙门者,又有几人成功?
他想做点什么,又不知从何做起。
究竟是世界改变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世界?
他头重脚轻,踉踉跄跄,眼红耳赤,举步维艰。
世道不该如此,富者田连阡陌,贫者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无立锥之地,至少,应该给孩子站在同一起跑线的机会......
在杨涧正要摔倒之际,一只大手将他扶住,一道充满暖意的询问在他耳边响起“不舒服吗?”
杨涧抬起头,望着一袭白衣的中年儒士,泪水不禁滑落。
王叔宁怜惜地将手放在小乞丐的肩上,和煦笑道:“你我同行。”
朱锦堂扯了扯王叔宁的衣袖,面露凄苦。
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里难受,揪着疼,自打走入赤寒巷后,见到的每一个成年人,眼神中似乎都没有光彩,同在一片天地,他与他们又好像是活在不同的世界。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从京城跟着先生王叔宁一路南下,来到秀文县,他见了太多太多世间的另一面。
原来,看席上的东西是可以吃的,原来,山涧中的蓬草可以果腹,原来,有人可以杀子为食......
京城的繁华犹如梦中幻影,一时之间,他竟难以分清,大明的强盛是否如同一头纸老虎,一捅就破?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看到的,才是大明真正的样子。
他曾问先生王叔宁,“该如何才能让心不揪着疼?”
先生指了指胸口,便不再多言。
王叔宁拉着朱锦堂的手,补充道:“对了,还有锦堂,未来还会有很多志同道合的人与你们、我们一同前行。”
朱锦堂懵懂地点点头。
他依然不懂那时的先生为何指胸口回答自己,想不明白的事,他也懒得逼自己去想,一切只需顺心意。
所以,当他见到那些受尽苦难的人,他会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以他的身份,足以改变一地,可是,天下如此,错综复杂的利益网,老朱家都脱不了干系,他一个人抵挡不了这种大势。
看得越多,他越沉默。
最后,好似一切看开,又变成那个人不大、口气不小的嚣张少年郎。
这一点是王叔宁最看中朱锦堂的地方,具有一颗仁爱之心,又能自我切断念头,虽然行事荒唐,但是从未干过什么坏事,无非是少年的恣意张扬。
挺好的!
杨涧渐渐平复情绪,他非圣人,只想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作为一名穿越人士,他对这个世界没有多大的感情,即便是有,也只是对那座生活十三年的小镇有特殊的情感。
然而啊,本是苦难之人却见不得人间疾苦,当一名普通社畜时,刷某音看到一些悲苦视频都会泪眼朦胧,更何况是亲眼所见?
看着那些孩子,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无忧无虑,心怀梦想,励志成为怎样的人,长大后,却为几两碎银而折腰。
“或许,我可以做点什么。”
杨涧在心里默默念道。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一觉醒来,天翻地覆,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既来之则安之。
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他的本意,在这个世界用原来的思想能擦出怎样的火花,却是看他自己。
来都来了,上辈子当了普通的社畜,这辈子总要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的目光逐渐炙热起来,飞天遁地,神仙术法,哪一个男孩子能拒绝呢?
许璋、王叔宁,甚至如同白痴的朱锦堂,他们都不简单。
古人喜好名山大川,有记载,多为访仙求道。
如今,门路摆在眼前,抱紧大腿才是正事。
王叔宁对他有好感,这一点,杨涧知晓,这位先生,完美诠释了他心中老师的形象。
若是拜其为师,以弟子姿态请教修行之法,大致可行。
许璋是一方县令,他未必有时间有精力教导,不过,如果是帮他破案后的交易,未尝不可。
朱锦堂?
杨涧不留痕迹地摇摇头,这小子,估计自己都没有整明白。
一粒小小的种子在杨涧的心里种下,包括他自己在内,没人会知道这粒种子何时萌芽,又会开出怎样的一朵花。
许璋欣慰地望着杨涧和朱锦堂。
一位衣衫褴褛的神秘乞丐,聪颖过人却不恃才傲物,有点小脾气,又知轻重。
一位锦衣玉食的天潢贵胄,不知人间疾苦,却有一颗悲悯众生之心。
身份、地位、见识等等天差地别的两人,对待世间都是充满善意的,这样的后生才能给人间大地焕发生机。
山上人,修行久了就成为人上人,忘记自己从何处来,甚至厌恶自己的根所在。
许璋不屑成为这样的人,修道修道,非那一人一山的叛逆,终有一日,他会持剑登顶,见之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