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哲快速扫了眼身边蹲着的四个人,然后瞄向女诡,发现女诡虽然微微低着头,但姜哲能感觉得到,它的视线一直在跟着风水先生上坟的年轻人身上。
它要害人吗?
姜哲夹着烟的手指紧了紧,随后垂眼低头,没有再看,只想着他们祭拜完,自己这些人赶紧回去。
风水先生带着年轻人,走到那个小坟包前,停下脚步,转头看年轻人,问道:“上炷香?”
年轻人看着那个没有立碑也没有庙门的小坟包,想了想,眼神挣扎,他听家里长辈说起过这位名义上“三姑奶奶”的故事,心中很不是滋味。
年轻人微微点头,从一把点燃的香簇中,捏出来三支,弯下腰,插在了坟头土上。
随后,
他又跟着风水先生给各个坟头都上了香。
一众人离去。
姜哲走出桑树林的时候,特意回头看了看,发现那个女诡双手抱膝坐在自己坟头,呆呆地望着那三支香。
姜哲心中生出莫名滋味,但也只是一瞬,跟上众人回了张家。
天色渐暗,张家大门口,白活班子正吹的起劲,周边的亲朋好友都坐在院子里,三三两两的聊天,诉说着有关张家老爷子的往事,也算追忆。
有两个重孙女在国外,正往回赶,有个儿子带着一家人正在路上,大约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发送老人的是二儿子,因为他房子的宅基地是占了老人的,按照规矩,他就得担负起给爹娘养老的主要责任,其他兄弟姐妹跟着出钱出力,看病拿药大家平摊。
这样的关系在农村是极好的,没有因为养老人闹出矛盾,左右不过是挑理嘟囔几句,但也都是不出院子的,在外还是一副兄弟和谐的模样,事实也是如此,家长里短的小事,哪有真结仇的?
死不归家,床前无人,对一个人来说,再凄惨不过,能像张家老爷子这样,死在家中,儿孙在前,灵在正屋,是个极为体面的事。
张家二儿子和孙子都没哭,笑呵呵的招待着每一个前来吊唁祭拜的人,跪着还礼,身上揣着烟,发支烟,攀谈几句,感谢人家能来送老爷子最后一程。
张老爷子的孙子,听说是有能耐的小老板,发丧钱他全包了,40多岁的年纪,也是个能主事的。
姜哲几人和一些帮忙的,被安排到一桌,挨着东边的菜园子,主家过来了一趟,放下一条300多的烟,说了句感谢的话。
老李拆开那条烟,一人分了一包,剩下两包,他又把自己那包烟拿出来,去到张老爷子灵前摆上,磕了个头,低声念叨着:
“老叔您抽着,小辈来帮忙,赚些养家钱,张家儿孙有能耐,全仗您老有福气,今天咱们吃了您家的饭,给您老伺候走了,往后都念着您老的好。”
说完,
又磕了两个头。
老李是懂规矩的,也尊重祖上留下的习俗,挣了人家的钱,吃了人家的饭,就得念着人家的好。
那些外来帮忙挣钱的,可以不遵守,他是附近村儿里人,就得守规矩。
吃完了饭,姜哲几人就在一旁等着卸车,然后去村里的小旅馆睡觉。
第一天尸体放在家里,第二天在院子里搭灵棚,老人去火化,第三天出殡,这是村里葬礼的流程,
他们得等着卸第二天搭灵棚的东西,第二天老人抬上火葬的车后,他们就开始干活,第三天早上再拆,老人出殡上山。
这就是姜哲的全部工作。
但现在他根本没想干活的事,而是山上那个女诡,听村里人闲聊说,那个女诡就是张家老爷子的姐姐,在没有张家老爷子之前,她被过继到张家,后来张家老爷子出生,她就被送了回去,
但叔伯家人也有了儿子,不想要她,两家人就这么推来推去,后来在村西边砌了个黄泥房,小姑娘自己在那里住。
那时候,大家都缺吃少穿的,但村里人也尽可能帮助她,这家给个小铁锅,那家给一卷炕席,有人家上山捡柴的时候,也会给她带一些,村书记去找了半亩地,分给了她,有地种,有饭吃,日子也就这么不好不坏的过着。
张老爷子小时候经常去看她,给她带去自己舍不得吃的玉米饼子,经常说:
“姐呀,你再等等,等我再长大一些,马上就娶媳妇,娶了媳妇就能当家了,只要我当了家,爹娘说的就不算了,我让你回家,去镇上给你改姓改名,我叫张梦秋,姐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张梦夏。”
她没有姓,两个张家都不要她,她只有名字,招娣。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名字,比这两个字,对女性伤害更大了。
后来,张梦秋考上了中学,去县城上学了,那个小姑娘便彻底成了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人。
没有人教,没有人爱,没有文化,思想被禁锢在一个黄土房里的小姑娘,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伺候那来之不易的半亩地,等待着收成,省着点吃还能留出明年的种子,
黄土房门口还有她用柳枝编的箩筐,上山捡蘑菇,拔野菜,运气好还能捡到一只死了的小野鸡,放锅里煮煮,就算没有盐,也很是解馋,补充补充油水。
她不敢去河里抓鱼,她太瘦了,河很大,站立不稳,摔进河里,很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
那时候,村里人每天都能看到小姑娘站坐在篱笆墙外,问她在干什么,她总是笑着回答:在等弟弟。
可惜,她没能等到弟弟回来,那个冬天格外冷,雪很大,压塌了不坚实的黄土房,等村里人赶来,把她挖出来的时候,小姑娘早就断了气,身上全是冻疮,身体瘦的仿佛皮包骨头。
张梦秋回来了,他什么都会说,只是要求爹娘把姐姐的名字写在族谱里,进张家祖坟,他爹娘不同意,
张梦秋默不作声,什么都没说,
最后,还是张梦秋的父亲怕儿子出事,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招娣进张家祖坟,不立碑,不起庙,不祭拜。
张梦秋想让姐姐进族谱,但他不是姐姐的长辈,不能自己填写平辈和长辈的名字,这个名字只能他爹亲自写才行。
最终,小姑娘都没能有个姓。
姜哲手指夹着烟,微微抬头看向远处那座山,他很想去看看那个生前死后都无依无靠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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