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宋伟这句国骂,老沈也非常识趣,与众鬼差稍稍退后,自觉地将审问职权让渡于我。
我缓缓走下高台,不紧不慢。虽然我的目光未刻意盯着大宋伟,可我的余光发现,大宋伟的眼神始终未曾他移。
对于这种恨不得改头换面,给自己的血液都打上脚盆鸡烙印的人来说,我是相当反感的。似乎在他们的眼中,原本的血脉皮囊就是低级污秽的,而他热脸贴上的国度才是最先进美好的皇道乐土。
我在他的眼神中解读到了惊讶与傲慢。我也同样用不屑的眼神望着他。
可能我们互相都不明白,对方的底气来自于何方。
虽说之前大宋伟只会来来回回一句“八嘎”,头铁,拒绝伏法,但此时竟然能口出国骂,至少也主动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要有交流,就不怕你不开口。这些还是我从刑侦中学习到的经验。不管有枣没枣,打上几杆子再说。
此时的我,应该改变说话态度和策略,不能再像鬼差一般一味的强势,适当放缓说话的语速和语气,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没想到你还挺有骨气。”我略显玩味的说道。
可能大宋伟也没曾想到我会以如此夸奖的言语开始交流,愣了片刻的神后,嘴巴中挤出一句不屑的轻哼。
第二句也算是交流上了,应该再接再厉。
我当着大宋伟的面,嘴巴朝着那群呆滞的脚盆鸡罪魂努了努嘴,说道:“你可比你的同胞有骨气多了。”
这句话似乎犹如喂大宋伟吃了一颗苍蝇屎,他的脸犹如开了个染坊,青紫不定。
多讽刺啊。一个国人,死活要加入脚盆鸡国籍,非要以正宗脚盆鸡人自居。那行,那你们不就是同胞么?一个后天包装的脚盆鸡人居然比原装的还要宁死不从,可确实讽刺。
大宋伟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辩驳道:“一群在大脚盆鸡混不下去的垃圾,到这里来谋个生路而已。真把自己当成精英了。哼哼。”
“原来如此。”我摆出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继续问道:“可你为什么又兜兜转转回来教书了呢?教的居然还是我国的语言和风土人情。”
这也是一句诛心之话。既然你认为那些人是垃圾,并非精英,是在本土混的不咋地才跨过大洋来到此处干点营生,那你好不容易出去了,怎么也回来工作了呢?难不成你也是垃圾吧?何况,回来母国,教的内容已然是我国的语言和风土人情。依我看,要是大宋伟没有原本国人的血统,是不是连这个工作都难以胜任了吧?
原本稍稍放缓情绪的大宋伟,此时又如刺猬般蜷缩着保护起了自己,那原本舒展放松的手指,此时也紧紧地握成了一个拳头,看向我的眼神也多了一丝难以述说的幽怨。
我向前走了两步,距离大宋伟更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说道:“其实嘛,混的不好也别挺着。我想你这辈子辛辛苦苦折腾来折腾去,最后不还是离不开故土。你也看到了,这可是我国的阴曹地府,你死前可没想到过吧?在这里的日子可比你这辈子能活的日子久远多了。舒舒服服老老实实的不好吗?不管你生前怎么努力想把自己变成一个正宗的脚盆鸡人,我想日子没你想象地过的那么舒心吧?你看看你,梗着脖子,死硬死硬的。你要是还是个国人,大家或许能把你当成一个英雄,可你刚才拖出来的那一路,这些个脚盆鸡人可曾多看你一眼,可曾对你生出敬畏之情?热脸贴冷屁股,何必呢?”
我又一次拍了拍大宋伟的肩膀。这一次,力度更加柔和,似乎有知心交谈的意思。
大宋伟不说话了。虽然不说话,但脸上的微表情却在急剧的变化。眼眶渐渐透出了一丝红色,眼珠子也慢慢变得湿哒哒的,就连嘴角边上的肉也植物神经般一抽一抽。
终于,大宋伟长吁了一口气,似乎将支撑自己信念的最后一丝自信吐了个干干净净。原本强撑着高昂的头颅也渐渐垂了下来。
“唉。”一阵绵长的哀叹发出。
我觉得,火候到了。
“这辈子是累。艹!一步错,步步错。”
此时的大宋伟,也似乎顾不得周围还有这么多围观的鬼魂,心中也确实有太多太多压抑、掩藏着的愤懑需要直抒胸臆。
“那时候大学毕业,看着体面,也算是重点培养对象。有一次单位组织去脚盆鸡国考察,看着那犹如另一个世界的国家,我突然似乎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尽头。拿着这点死工资,等着结婚,等着分房子,等着到退休。就我那点死工资,还不够脚盆鸡街边的一顿酒。”
“那时候我真的太羡慕脚盆鸡国了。城市干净整洁,人人都有礼貌。就连那匆匆上班的人流,我也觉得是潮气蓬勃。看看他们,哪怕是地震了,秩序还是如此井然,房子还是那么坚挺。我开始怨恨,我为什么是个国人,为什么这么土,为什么这么没有希望,意难平。”
“回国后,我义无反顾辞去了公职。那些个领导挽留我的嘴脸,我觉得是那么的虚伪。什么前途远大,都是放屁。哪怕我做了领导又能如何?除了福利分房多了个房间,还能有什么。我不想这么蹉跎下去,脚盆鸡给我的印象太好了。那里的水是那么干净,自来水是可以直接喝的,那里的空气是那么清新,闻上去都是甜的。”
“我义无反顾,只身去了脚盆鸡国。虽然父母,家人都极力反对,但我相信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们会羡慕我当时的决定是多么的正确。”
“到了脚盆鸡国,我满怀一腔热血。每天不是认真的学习语言,就是偷偷地打了好几分工。我感觉生活无比充实,美好生活正在向我招手。”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最终获得了大学入学的机会。我相信,等我在脚盆鸡大学毕业,等我入了脚盆鸡国籍,我的美好生活就彻底到来了。”
“唉……”愈发亢奋的诉说突然戛然而止,变成了一声哀叹。
“也许是我命不好,生了场大病。在外无依无靠。我曾动过回来看病的念头,但是就怕回来了,一切将要到手的幸福可能擦肩而过。何况,我还没混出个子丑寅卯,就这么回去,我心理也过不了这一关。”
“也可能就因为这么耽误了,留下了病根。毕业后,虽然我也找到了工作,之后也顺利入了国籍,可始终没有原想预料的发展。这里熬资历的日子比国内还要严重,我始终在底层摸爬滚打。在我煎熬的日子里,陆续传来以前的同学同事结婚、生子、升职的消息,个个混的风生水起。这无形之中给了我更大的压力,更让我决定只能一条路走下去。”
“可能是因为对自己境遇的不满,也是对曾经伙伴们生活的嫉妒,我总感觉我越来越难以融入脚盆鸡的生活。我那时候想,可能就是因为我不是土生土长的脚盆鸡人,才会受到如此排挤。升职没有我,进修没有我,哪怕是那些粗短螺旋腿的女性朋友,在知道我的母国后,也对我敬而远之。”
“我颓废,我怨恨,我放弃了。我慢慢习惯了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男交女媾。身体也隐隐有了新疾,苦不堪言。”
“一年前,我所在的学校将我调往母国任教。和曾经的同事同学我也曾会面过一次。看着他们的态度和眼神,我知道他们表面没什么,心中尽是嘲笑。相比他们现在个个风生水起,穿金戴银,而我孑然一身,身无长物。我有什么是他们没有的吗?那只剩下了我这高人一等的国籍了。”
故事讲完了。边上一圈安静听讲的鬼魂都唏嘘不已。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最后只能靠这种方式自我麻痹。
“艹你妈的脚盆鸡!”大宋伟一声暴喝,发泄着自己心中的不满。
这一声暴喝,是对着身边众多的正宗脚盆鸡罪魂发出的。我不知道这个故事到底有多完整,可能里面还隐藏了许多更加心酸的往事。至于服药体内崩血而亡的隐私,我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打听。一来确实是阴司,二来,脚盆鸡的文化,拍着脑袋都能想清楚其中的大概缘由。
这一生暴喝,是大宋伟对自己后半生的否定,也是对宋伟新生的激励吧。
人未必是恶人。做法绝对是必须否定的。很多人,曾经的高人一等,可能在挫折之后,往往顾忌原本高高在上的地位,总不肯轻易地自我否定。这样的人有很多。大城市里,蹉跎一生,一无所有始终不肯归去的劳碌之人不也是这个心态吗?
可以混的不好,但不能丢了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