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高耸如云的山巅坠下,每一片云雾都划过他的皮肤,挥舞着翅膀的白鹤绕着他打圈,口中不断鸣叫。
坠落的速度极快,空气打在身上生疼,似乎是要吞噬他。让人措手不及的失重感遍布全身,胃里五脏都要挪位。
但他能清楚的看见,地上有一个巨坑,那巨坑里遍布着尸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当刽子手将最后一个人的头颅砍掉,随手扔进巨坑,他也掉了进去,陷入了无穷的深渊和黑暗。
“救我......”
“救救我!”
撕心裂肺的呐喊和孩子痛哭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他觉得有无数人在撕扯自己的身体,皮肉被生生扯下,他很痛,但喊不出来。
甚至,想要亲手割下自己的肉,来喂食那些可怜的灵魂。
这样的场景,在他梦里重复了数十次,每次一都是一样的结果,丝毫没有反击之力。
突然,一阵微风拂过,他睁开了眼睛。
季眠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一直被困在那个梦境里,一遍一遍重复着那种痛苦和绝望。
他看了看四周,周围一片漆黑,不知道是在哪里。但正上方一颗赤色的圆珠正漂浮在那里,透出血一样的光芒,圆珠后面伸出像是九只触手一样的东西正在虎视眈眈对着季眠。
正在他想要坐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十个手指都被割开,里面流出来的血正在慢慢上浮,汇入那颗珠子。慌张间,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别动。”
这声音好熟悉,是泠鸩。
屋子突然亮起来,地上摆满了红色蜡烛,长短粗细各不相同,而泠鸩就坐在蜡烛中间,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袍,长袍拖地,隐隐约约露出了她的小腿,她赤脚坐着,领口散开,半袒着胸口。头发只用一支玉簪挽住,有一半的青丝都垂落在胸前。
季眠愣住,目光不自觉被泠鸩吸引,本就惨白的皮肤在红衣的衬托下,显得更无血色。
今日的她很不一样,从头到脚都无比魅惑,半垂着的眼眸无时不刻都在释放着挑逗。
“你醒了。你睡了很久......很久......”
连说话的声音都很是勾人。
不知道是不是蜡烛火苗的作用,季眠觉得浑身发烫,赶紧扭过头不看她,“这是哪儿啊?”
泠鸩没有回答他,而是一笑,“你怎么不看我啊?”
“什么?”季眠的头不受控制转了回来。
“我不好看吗?”她声音沙哑,充满了渴望。
“你......你好看......很好看!”
他有些出神,但紧接着,他看见泠鸩站了起来,往他这里走,赤着脚,踩正在滚烫的蜡油上,一步一步,朝着他走来。
“你做什么啊!”季眠喊着,“你别踩!”
可泠鸩似是听不见他说话,慢慢褪去了身上红色的长衫,季眠先是一愣,慌忙紧闭双眼,不敢看她,“泠鸩你疯了吗?”
“泠鸩?”她自言自语。
越来越近,泠鸩越来越近,直到走到了季眠的身边,俯身看着他,冲着他的耳根吹了口气,看着季眠发抖,她笑了。
笑声尖利,像是动物。
而且她身上很香,是一股奇怪的,浓郁的,十分魅惑的香气。
这不是泠鸩!
季眠的头脑被那香气迷惑,他用力摇了摇头,想要把这味道从脑海中晃走。
这不是泠鸩,泠鸩不是这样的。
他确信。
“你是谁?”季眠问。
“我是泠鸩啊,我是你的泠鸩!”
你的泠鸩,季眠喉结抖动,这句话就已经够迷惑他了。
但他立刻唤醒自己,“不!你不是!”
那人笑了,她爬上榻,跨坐在季眠身上,“你想让我说泠鸩,我便是她......”说着她的长指甲划过季眠耳朵喉结,“难道,你不想吗?”
季眠吞了吞口水,还是紧闭双眼不说话。
“你们男人,都是看皮囊的禽兽罢了,只要我与她一样,我是谁又有什么所谓?”她冷笑,双手紧扣住季眠的手腕,用力握着,那手指的血流的更快了。
“啊!”他感觉到了疼,“你到底是谁?”
“我是泠鸩啊!”
“不!”
季眠怒吼,“你不是她!她不会这样!即使她嘴上总是不饶人,但她的心是软的!你的眼神出卖了你,你永远都不会是她!”
“我永远?都不会是她?”那人愣住,然后开始肆意狂笑,声音震耳欲聋,尖利似刀能穿透身体,“是啊......她也永远都不会是我,如果她是我,她何来的脸面指责我?她又如何敢说要普度世人?”说罢,又开始哭嚎,整个屋子都在晃动。
她似乎疯魔了。
季眠这个时候才敢睁开眼,面前的这个人,不是泠鸩,但眉眼与泠鸩有些相似,她更狭长妩媚,脸庞更加柔美。
如果说泠鸩是高山上清冷的雪莲,那面前这个人就是万花丛中最妖艳最惹人瞩目的那一朵赤色胜春。
冷静下来,她扯起季眠的手腕,“我有一颗狐丹,已是修炼数千年了,它能让你将我,认成心爱之人。”
心爱之人,季眠一怔。
“你爱慕她?”
“我......”他不知如何回答。
“她是个怪物,你喜欢她?没有结果的。”
“那你呢?你不也是个怪物么?”
季眠一语又正中那女子下怀,只见她咬了咬牙,“我是怪物......呵......你这么向着她说话,可她心里根本没有你,何必呢?”
没有......吗?季眠也拿不准,他从来都拿不准泠鸩,忽冷忽热,一会儿毒舌,一会儿又拼了命救自己。
对了!救自己!他想起最后见到泠鸩的时候,她被狐妖打伤。
“泠鸩呢?她受了伤!”
女子似乎已经猜到了季眠的态度,无奈摇头,从他身上下来,穿好了衣服,张口将那赤色的狐丹吞了下去。
“那我带你去瞧瞧她?”
“她在哪儿?”
狐妖重新挽起了及腰的青丝,单薄的衣衫能够映出她婀娜的身姿,不过她不在意自己穿的是多是少,打扮的是端庄还是妖媚。
季眠看着她的侧脸,好像看见了泠鸩。
“走!”
“去哪儿?”
狐妖抓住他的手腕,突然消失,他昏昏沉沉,还没等反应过来,已经出现在了一个村子外面。
又是一次瞬移,季眠几乎已经要习惯了,不过这次似乎是从空气中穿梭而来,因为他在短短的时间里感受到了疾风。
“娶新娘子喽!”
村里小孩子的声音传来,很是热闹。
季眠顺着声音看了过去,狐妖歪歪脑袋,“在这里能看见什么?进去看啊!”
“这.....”
狐妖率先走了进去,那些人好像都看不见她,不然凭着她如此放荡招摇的打扮,定然是能引起注意的。
索性他也跟了上去。
大红轿子摇晃,长长的队伍敲锣打鼓,十分喜庆。周围跟着一群村民,都面带着笑容,小孩子们绕着轿子来回的跑,想看一眼新娘子。
“好热闹啊!”
季眠的目光也被吸引,但一旁的狐妖却似笑非笑看着他。
他们跟着轿子一路走,走到了一处院子,院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喜服的男子,身材高大,相貌不凡。想必那就是新郎官了。
新郎看着自己的新妇从轿子中走出来,满眼都是怜爱。
他走上前转过身将新妇背在身上,他的背很是宽大,新妇被他稳稳抬入了屋子。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季眠和狐妖站在那里见证了他们拜堂的整个过程。然而,当新妇上楼后,季眠原本为这对新人感到愉悦的笑容突然僵住。
泠鸩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外面,她穿着那新娘子穿的衣裳,正红、鲜艳。
“你瞧,她穿红色多好看!”狐妖在一旁煽风点火,“就像雪地滴上了鲜血。”
那是泠鸩,季眠确定。
可又有点奇怪......
“还要看吗?“狐妖问他。
他没有说话。
夜深了,宾客都散去了,只剩下那个英俊的新郎官。
新郎官喝醉了酒,一步一步踏上二楼的洞房,那是泠鸩待着的地方。狐妖抓着季眠肩膀的衣服带着他慢慢腾空,更加清楚地看到了二楼的一切。
他们拥抱在一起,离得那么近,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泠鸩喜欢他吗?爱慕他吗?这都是真的吗?
“你瞧啊,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狐妖字字扎入季眠的心里。
“泠鸩......”原来她可以这样的娇羞,原来她可以这样的缠绵。
突然,新郎官抬头,透过窗子死死盯住他们,他看见了他们.......那眼神充满了愤怒,像刀子一样甩了过来,让人不寒而栗。
“他是......”季眠刚要说话,院子里闯入了一伙人,慌张间,季眠挣脱了狐妖,重重摔在了地上。
但他还是缓不过神,甚至开始催眠自己,那屋里的人不是泠鸩。
狐妖并没有关心他是否受伤,只是很无情地走过来继续钳制住他,“你只是苏灵真想要见到他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苏灵真?他?垫脚石?
这一句话让季眠彻底崩溃,她姓苏?那个男人又是谁?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越想越乱,他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狐妖托起他的下巴,就像托起一只可怜的流浪狗,“她姓苏,是我的亲生妹妹......”
“苏?“
“可惜啊,她是那昆仑山上最洁白的雪莲,而我却只能做阴沟里的牡丹,呵呵,不过她现在和我一样了。”
季眠瞪大了眼睛,继续听狐妖说着。
“灵秀,真挚.......苏灵真。“
灵真,泠鸩.....她又经历了什么呢?
“你只不过是昆仑山上的一块灵玉转世,她犯了错这辈子都回不了昆仑,只有把你带回去,她才能回到那个庇佑她的地方,那里有她心爱的人......”狐妖说完,指了指对面的洞房,“你看见了,就是那个男人!”
季眠想起那天在华盖山道观里,亲耳听见泠鸩与杨任说她犯了错回不去,只有“他”能救她,那个“他”难不成说的就是自己。
那从一开始,从仙游的湖船开始,一切都是她算计好的,都是有预谋而来。
怪不得,她每每都冷言冷语,却在关键时候救自己。
难不成,她最后的撕心裂肺,实则是绝望?绝望再也回不了昆仑了?
此时的季眠已经是千头万绪无可说者了,他心里接受不了所有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那面前的狐妖又是谁呢?
“那你是谁?“季眠声音颤抖。
狐妖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我也姓苏,那年我还是个人,刚过及笄,他们就要将我送去朝歌,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你可知道,朝歌就是吃人的魔窟......“她的笑容消失,”你们,不都很喜欢说我是祸国殃民的妖女吗?“
季眠的瞳孔震动,朝歌.....妖女......他声音颤抖,“《列女传》......苏妲己?”
“哼,我还是很有名的。”
季眠再次昏厥,他想不通,他连不起来。如果一切都是苏妲己说的那样,为什么自己总会梦见那个巨坑,和那些冤魂?
但苏妲己说的话确实都有印证。
他越来越乱,已然是不知所从了。
醒过来的时候是夜里,季眠躺在在一条小船上,行在水中央,这里是他从没有见过的地方,趁着月色只能看清楚周围有山峦和树林,其余一概不知。
苏妲己也不见了,船上只有一个划船的篙工。
他揉了揉眼睛,用力按着太阳穴,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他头痛。忽而听见有两个女子的声音飘过湖面,传入他的耳中。
“对面的好心人!可否载我母女一程?”
蒿工摘下斗笠仔细瞧了瞧,喊着,“太晚了!等明天的船吧!“
“我母女二人赶路至此,周边没有客栈,只能在岸边将就。夜色见晚了!这树林里说不定有毒蛇出没,山里指不定又山贼杀人,还请好心人可怜可怜我们,载我们一程吧!”
“不行,我们回去还要一阵子!”
季眠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但听见这番对话,他也站起来往岸边看去,确实是一对母女,“小哥儿!我们还是回去接上她们吧,渡她们过河也是积阴德的好事,若是她们出了什么事情,你我可要后悔的!”
蒿工听他一言没了办法,于是驶到岸边,接上了母女二人。
那年岁大一些的母亲头发掺白,佝偻着身子,一旁的女儿娇俏可爱,穿着一身的白衣。二人上了船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坐着。
忽而,水面上起了浓雾,蒿工道,“也是奇怪,这条河我渡了七八年,也没见过大晚上起这么浓的雾,不知道的以为闹妖精呢!”
说罢,季眠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母女,那老太太与他对视,僵硬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