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散去,天空放晴,黑色的夜空中能够清楚地看见每一颗星星,不知为何今晚它们格外明亮。
船上的母女仰头看着天,似是有一番见解的样子,引得季眠和蒿工也纷纷抬头。
“这瑶光君又指向西方了,当真是喜欢跟风。”老妪指着天上十分明显的北斗星说着,“也罢,那玉衡君向来是个软骨头。”
季眠与蒿工听到她说的话,并不理解,蒿工撇撇嘴,继续划船,而季眠却认真盯着天上的北斗星,问,“阿婆何出此言啊?”
“那玉衡宫的的廉贞星性恶,出了名的诡辩、歪曲。若不是他撺掇,那瑶光宫里的破军星如何能如此没骨气。”
季眠皱眉,对此并不赞同,“北斗又曰一枢、二璇、三玑、四权、五玉衡、六开阳、七瑶光,七星齐动,天枢动玉衡则动,玉衡动瑶光必动,何来什么跟风什么骨气之说?”
老妪的女儿看着季眠,认可地点头,回头冲母亲说,“是啊,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七郎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不这样,天下的人都要不知道春秋了!”
“也罢也罢,你们年轻人总是有说头!”老妪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女儿和季眠,“这位公子是何年纪了?”
“在下二十有四。”
“何故在此啊?”
季眠犹豫,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甚至都不知是怎么上的船,但这些也不好跟这对母女说,只胡乱说,“我回家路过此地。”
“瞧着公子一表人才,莫不是在京城做官的?”
“不是,我只是个读书人罢了!”
老妪面露喜色,“读书人好啊!你说是不是,霓仙!”
霓仙是那个姑娘的名字,姑娘生的娇憨,圆圆的脸蛋,一笑便有两个酒窝,她看上去年纪还小,约莫十六七的样子。
霓仙一笑,“读书人知天理,晓伦常,是天下最好的人。”
季眠被他们说得也有些不好意思,只低下头笑了笑。他心里还记挂着别的事情,现在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
不知不觉,船停了,蒿工喊了一声,“到了!”
到了?季眠站起来不知所措,到哪儿了?那对儿母女先下了船,他也没有办法,蒿工一直用异样的眼光打量自己,只能下船。
“公子,若不是你让那蒿工载我们一程,恐怕我母女二人今晚就要住在荒郊野岭了,我们身上也没有什么东西,这袋豆子给你吧!”老妪拿着一个麻布,里面包着半袋豆子递给了季眠。
季眠慌张,他连忙拒绝,“不必的!只是举手之劳,我也没有做什么事情!”
“公子一定要收着。”霓仙将这袋豆子推了过去,不小心碰到了季眠的手,双颊突然泛红,季眠也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满脸的歉意。
老妪见此,笑着对季眠说,“公子,我们家住在西天门,若是日后你有难处想要我帮忙,可以脚踩着这块麻布,去天上找我母女二人!”
“天上?”季眠一愣,眨眼间面前的母女已经不见了。
这一切都太过离奇,季眠望着那母女方才站过的地方好一会儿,他不知道现在要去哪里,所有都回到了原点,回到了没有遇见泠鸩前的原点。
他并不晓得泠鸩在哪儿,也不想去找她,他苦笑,原来自己只是一个被利用的棋子,本要重新踏遍这世间,寻找此间真理,可现在这颗棋子竟然连自己是谁都有些含糊。
或许,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呢?这几个月的日子,就一笔勾销吧。
季眠坐在岸边,一直等到了天亮,身上沾满了露水,在恍惚着起身。天亮了,周围的景象也都显现出来,不知道是哪里,只是青山秀水倒也能片刻安抚心灵。
顺着小路,季眠找到了人群,很远他看见城门上写着“怀州”。
他一愣,为何会在怀州。
“最近有一本《吕望兴周》尔等可看过?”
“看了,这话本子各大说书铺子都在说,倒是很有意思,讲的是武王伐纣,大商的事情!”
“这个我听过,里面那苏妲己可当真歹毒,是个有妖术的狐狸精!”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牧誓》言,妲己乃有苏氏女,那有苏就是咱们怀州啊!”
“还是仁兄有学问!”
客栈里一桌人叽叽喳喳讨论着,季眠站在门口听得入神,一直到那店小二走过来。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他缓过神,“住店。”
“好嘞,一钱银子一晚!”
季眠摸了摸身上的所有口袋,自己的钱也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有些难堪,看着小二越来越鄙夷的眼神,他将那袋豆子放在了桌上,“要不你看看这些值多少钱?”
小二很是嫌弃地打开麻布,张大了嘴,“这......”
“要不我不住了!”季眠慌张要把那包豆子拿走。
可小二却露出了巴结的讪笑,“客官,这也太多了,您是要住多久?”
季眠察觉到不对,赶紧打开布包看了过去,那大半袋黄豆都变成了一颗一颗的金豆子,这是一袋金子。
“这......”
“客官,您看天字号房可以吗?”小二像是抱到了富豪的大腿,上赶着说,“吃些什么嘛?”
季眠慌忙摆手,“不必了,最普通的就行,吃的随便上一些吧!”说完他留下一颗金豆子,把剩余的豆子包好,赶紧上了楼。
他像是做贼心虚一样,冲进了屋子,关上门喘了几口气赶紧把那一袋豆子放在了桌子上,有几颗还滚落下来掉到地上砸出了清脆的响声。
怎么会变成金子,难不成那对母女真是神仙?不过此时的季眠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自己在过去的几个月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过了。
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很奇怪,不知道和妲己有什么样的关系。
“客官!您的饭菜!”
“进来吧!”
季眠就这么大咧咧地让送饭的小厮走了进来,丝毫没有避讳。
殊不知人心叵测,财不露富。
吃了饭,他总归是要好好睡上一觉,从去到严宅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好好休息过,连做梦都日复一日的重复那个怪梦,感觉所有的事情都快把自己的内心压垮,忽而放松下来,竟然睡了五六个时辰。
深夜熟睡之时,房门突然打开,他没有任何察觉。
几个蒙面的黑衣人走了进来,直奔桌子,那桌子上原本是有一袋金豆子的,可这时却除了茶壶什么都没有。
他们不甘心,开始在房间里翻找,不小心打翻了铜盆,哐啷一声,别说季眠了,隔壁的住客都被吵醒了。
“谁?”季眠惊坐起。
那几个蠢贼也慌了,想堵住季眠的嘴,便一拥而上扑了上去。
季眠以为他们要杀人灭口,喊得更加大声,站起来就要往外跑,这一跑不要紧,身上那个麻布袋子突然散落,金豆子掉了一地。
几个贼又想捡豆子,又想抓他,一时间乱了阵脚。
“你别喊了!”
一个贼从鞋里拿出一把匕首对着季眠,以为这样能震慑住他,却不想他更加慌张,拿着凳子向他们砸去。
说好的只偷金豆子,可没说有生命危险。蠢贼们也不知所措,其中一个干脆把匕首甩了出去,擦过季眠的脸,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季眠被他们堵到窗口,没了办法,看着腰间的麻布,他想起那老妪说的话,紧忙把麻布扔在地上,踩了上去。
麻布驮着他慢慢升起,所有黑衣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直喊着妖怪,更加慌乱抓着手边能抓到的东西向他砸去。
他打开窗户,麻布带着他飞升上天。
深夜的怀州,打更人敲着锣从街道上走过,他抬头望了望天,似乎看见一个东西飘过,但已经不见踪影了。
这飞天比什么土遁水遁慢多了,他能清楚看见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一直到穿过云层,凡间的黑夜经过过渡在九重天变成了白茫茫一片。
忽而出现了一座白玉石雕刻的宫殿,从房脊上勾出来又细又长的飞檐,看似不是凡间之物,门口的白玉石牌坊被金漆勾勒,典雅又富贵。
从宫殿里走出一个青衣小侍女,走到季眠面前毕恭毕敬作揖,“季公子来了!”
“你怎知我姓季?”
侍女没有回答,只是笑笑,转身回到宫殿,扶着一个岣嵝背的老人出来,那老人穿着白袍,仔细瞧就是之前在船上的老妪。
“你来了!”
“阿婆!我遇到了盗贼,要害我性命,情急之间想起您说那麻布能带我飞天,这才叨扰您!”
老妪摇头,“无妨无妨!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来了这里就当到家了,没有人敢害你了!”
季眠仔细思索,担心她们别有所图,“阿婆你为什么要给我那一袋金豆子,还给我这等宝物带我上天?”
“你我前世有缘,故而帮你。”
“前世?”
他不理解,照妲己所言,自己的前世只是一块玉,与这老妪又有什么缘分呢?
老妪呵呵笑着,摇了摇头,“对你来说不足挂齿,却对我而言恩情深重,为报此恩,我愿让小女侍奉于你!”
“什么?”
季眠脑中一片空白,女儿?是那个娇憨的姑娘?
正想着,霓仙穿着白色绣金凤的嫁衣走了出来,她笑面如花,戴着冰晶银凤冠,端庄大气。
“不!不行!我不能娶你的女儿!”季眠又觉得自己言语不当,赶紧找补,“我是说,您女儿是仙女,她......我配不上她的!”
老妪上前拽住他的胳膊,“季公子,什么是配不上?什么又是配得上?世间哪有真正门当户又对的婚事?我呼唤渡船的时候,缘分由我而生,你应声渡我们的时候,缘分又自你而起。此中因缘妙不可言!”
话音落,宫殿里面瞬间歌舞升平,走出几个女侍从,将季眠托了进去。
他被托到宴厅中央,老妪坐在上座正满意地看着,两侧均是席地而坐的宾客,各个仙风道骨。
霓仙碎步走了进来,挥舞着袖子,轻移莲步,在他身边转了几圈。停下时头上的冠却纹丝未动。她抬腕低眉,轻舒云手,身上云袖生风,似笔走游龙绘丹青。
伴随着殿内清脆悠扬的玉笛声,她的仙姿已然成为了一幅画卷。
“好!”
两旁的宾客纷纷叫好。
霓仙将云袖搭在季眠的肩上,慢慢滑下。
他接住了她的袖子,皱眉看着她,可对面的美人却以为他眼中的是怜爱。
袖子从手中滑落,越变越长,缠住了季眠的腰。她拉着他往前走去。
“今日小女大婚,多谢各位捧场!”老妪举起手中的玉杯,众人皆举杯恭喜。
所有人都不亦乐乎,只有季眠,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而做。
“等一下!”他喊着。
众人停下动作,纷纷向他看去,各个目光炙灼,好像下一秒就要将他吞噬,这个时候他恍惚了,他不知道这里坐着的是仙人,还是恶鬼。
“贤婿,有何事?”
季眠摇头,“我不是你的贤婿,我没有答应这门亲事!”
“为何不答应?是觉得小女容貌品性配不上你么?”
“不是的!是我......”他脑海中浮现出了泠鸩的脸庞,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是我还没有打算成亲,事情太突然,我接受不了。”
老妪笑了,“先成了亲,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
季眠想要挣脱霓仙缠在他身上的云袖,“不是这样的,我与你女儿只见过一面,互相并不了解,你这么匆忙让我们成亲,岂不是不负责任?”
“不负责任?自古成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便是了!我们既没有父母之命,又没有媒妁之言,你强塞给我,我就得接着吗?”
说完,他觉得自己身上松快了许多,低头一看,那云袖已经散开,旁边的霓仙低着头,默默取下头上的冠,用力砸在了地上。
等她抬头与季眠对视,双眼含泪,一瞬间便梨花带雨。
“你......你别哭啊!这......”季眠看到她落泪,不知所措,想要上去安慰,又介于男女有别。
霓仙开口,“我原以为,你会愿意娶我。”
“成亲不是这么简单的,我......”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好像她们这群神仙认定了有缘就得马上成亲洞房,丝毫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你是个聪明的姑娘,那天在船上听你说话就知道,可......必须得嫁一个爱慕于你,对你百般呵护的男子,不能这么马虎!”
霓仙皱着眉头,眼泪扑哧扑哧止不住往下落着,转身跑出了宫殿。
这可如何是好,季眠被架在那里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这时殿上的老妪拿起拐杖用力砸了下去,整个宫殿瞬间开始晃动,周围的宾客全部化作白烟消失不见。
宫殿变成牢狱,季眠的四周升起一座牢笼将他困住。
老妪也不见了踪影,只有声音在空中回荡,“既然如此,那你便在此地好好想一想吧!等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