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怡跟在朱绍先的身后往城隍庙走去,这里似乎和白天的城隍庙一样,又不太一样,一片漆黑,两个青衣官差手中提着两盏幽蓝色的暗灯,就连进入城隍庙的门槛也是走近了才能看清。
主殿高堂之上,本是金塑的城隍爷神像变成了真人,身穿官服,怒目圆瞪,十分威严。台下两个鬼差将那赤袍恶鬼按在堂下,它身上被金色的绳子困了几圈,像个粽子一样完全无法挣脱。
侧面是季眠和泠鸩,他们救过朱怡,她是认得的。
“堂下可是朱家女?”屈坦问,声音响彻大殿。
朱怡被这个声音震到,缓了缓神,被叔父朱绍先扯着袖子,才赶紧跪坐而下,“民女朱怡,拜见城隍老爷!请城隍老爷为我做主!”
“你仔细看看,伤你性命的鬼,可是它?”
朱怡小心翼翼走上前看了看马大,就算它被捆着,看见它丑恶的嘴脸,朱怡还是能被吓一跳,她惊恐地后退,躲在了朱绍先的身后。
“是它!就是它!”
她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忘记马大从窗户闯进来轻薄她,还企图掐死她的场景。
屈坦见此,心里一沉,马大的罪状实难饶恕,必须严惩,但他心里也有苦衷,就在抓住马大不久,便有人稍来信,道马大罪不至死,那信他再熟悉不过,是地府的手笔。
万万没有想到,马大竟然手眼通天到这般地步,若不听上司命令,恐怕自身难保,若听了,岂不是对不起台州百姓的供奉。
泠鸩见屈坦没有马上宣判,就知道他在犹豫。
马大竟然能有人照拂,想必是此人已经“关照”过屈坦了。
虽然想不到到底是谁,但此事若是放了马大,实难交代,再瞧瞧季眠期待的眼神,恐怕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吧。
“屈大人,我记得你父亲是为了废太子的事情,以死威胁吴帝,被打了一百杖都面色不改,如今也见不到仆射大人了,想问问你,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泠鸩抬眼望去。
屈坦瞳孔一震,他对父亲再了解不过了,如果父亲今天在这里,可能根本不惧什么威胁吧。
不,不是可能,是一定。
父亲纵使被杖责一百,贬为庶民都不皱眉,可他却动摇了。
想到这里,屈坦羞愧万分,又愧又恼,将黑头签扔下,“大胆马大!生前调戏良家妇女、偷鸡摸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死后竟然不知悔改,继续祸乱人间,企图霸占朱家女,害人性命!”他气得鼻孔里的气将两撇胡子吹了起来,“将马大带下去杖责四十!在城隍庙前长枷示众!收押择日送往鸦鸣国为聻!”
鬼差将马大托了下去,没一会儿外面便传来马大的叫喊声。
朱怡总算是松了口气,这件事情总算是了结了,自此之后她也不会再没日没夜担惊受怕了,她与叔父跪谢城隍后,被送回了阳间。
此时已经五更天,她从袁家武馆的阁楼醒来,慌忙叫来父亲和姐夫,“父亲!姐夫!快,快去烧两千锡纸钱!”
朱始一头雾水看着她,虽然觉得是胡话,但朱怡精神却是好了许多,整个人都变得伶俐了一些。
“小姨,你说什么呢?这大半夜我们到哪里找锡纸钱?”
“城隍爷接了状子,已经将那恶鬼抓了起来杖责四十游街示众!”朱怡见两人不作为,只好自己穿上鞋子边往楼下跑边说,“我答应了那官差大人,此事了结后,给他烧两千锡纸钱作为答谢!哦对了,我见到了叔父,他随我一起去见的城隍老爷,这些钱他会帮我们去打点的!”
“你叔父?”朱始愣住,“绍先?”
“是!是绍先小叔!”她推着朱始往外走,“哎呀父亲!你信我的!快去买纸钱!”
该罚的罚了,该送回去的也送回去了,城隍庙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又只剩下了屈坦、泠鸩和季眠三人。
季眠正沉浸在惩恶扬善的快感之中,可屈坦和泠鸩二人却是各有心事。
屈坦从堂上下来,走到泠鸩面前,长揖行礼,神色慌张,“娘娘!如今处置了马大大快人心,可上面的信确实难交代!这该如何是好?请娘娘指点!”
泠鸩皱眉,“几位阎罗想来也不是那种包庇之人,不过此事蹊跷,若是日后有人责怪屈大人,致使大人无法再护台州周全,我难辞其咎。”说着,她回礼,“我有一计,既能帮大人,也不虚我此行目的!”
季眠听到这里,看向泠鸩,来了台州之后就遇见了朱家的事情,他才想起来泠鸩是说来台州城隍面有事情的。
是什么事情呢?
她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和一块令牌,递给屈坦,“听闻,府君近日在台州一带,还请屈大人代为转交,若我能见府君一面,定然能保屈大人周全!”
屈坦怔住,早就听闻泠鸩身份神秘,有同僚曾说她背后的人来头不小,却不想竟然能搭上泰山府君,这可是他上司的上司,纵使是十殿阎罗来了也不敢多说什么。
“小神可替娘娘一试,但若府君不来,小神也无可奈何!”
泠鸩点头,“无事,有劳屈大人!”
季眠很是好奇,“府君是何人?”
“东岳泰山神。”
城隍在人间地位极高,但对泰山府君来说却是下卿,他想召唤府君,也需要焚香沐浴,将瓜果、鲜花、美酒奉上,点香烛,三叩九拜,再将自己的意愿传达给府君。
这一过程且需要时间,泠鸩与季眠这几日也没有合过眼,在城隍庙侧殿找了一处休憩。泠鸩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季眠却松了弦倒头便睡。
可刚觉得坠入梦乡,却猛地惊醒,抬头望去还是这个地方,但门口似是有个女人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往屋里看了好几次,然后转身离开。
季眠纳闷,这人从未见过,便起身想要跟过去,起身瞬间却有一种抽丝剥茧的感觉。
回头才发现另一个自己还在那里躺着。
这是什么?难不成现在自己是一缕精魂?但他没有太久,赶紧追上了那个女人,女人穿得破破烂烂,身上灰色麻布做的衣服看上去已经包了浆似得,有光的时候都能看到上面厚厚一层的污垢,头发散乱,有一根树枝做簪子但也没有将所有头发簪住,似人似鬼,非人非鬼。
女人往朱家的方向走去,直觉告诉季眠,大事不妙。
他来不及叫泠鸩,只自己紧跟着。见女人化作一缕白烟窜入了朱家的阁楼。
朱怡烧了纸钱,了了愁绪,正烧了热水,泡了艾叶,打算沐浴好好去一去晦气。屏风旁点了烛火,可以看见她的影子,慢慢褪去了衣物,踏入了浴盆。
而在屏风的另一边,与这安闲自得的氛围不同,墙壁上显现出一个黑影,长着角和尖利的牙齿。黑影逐渐变大,笼罩了整个屋子。
朱怡还没有任何的发觉,唱着小曲儿沉浸在喜悦之中。一直到水面倒影变了颜色,她才后知后觉抬起头,但为时已晚。
季眠看见屋内的蜡烛吹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他心中焦急,看院墙想要翻过去,脚一蹬竟然浮了起来,穿墙而入朱怡的房间,他忘记了自己现在已经是灵魂,而非实体了。
正在惊讶时,余光看见屏风上一抹血迹。
血迹似乎是喷上去的,由上到下,此时还在往下滴着液体。
“朱姑娘!”
季眠喊了一声。
“救......救我......”朱怜说话声音沙哑断断续续,被人扼住了喉咙。
他想冲进去,但又想到朱氏此时赤裸着身子,子曰,非礼勿看。可人命关天的大事,他又不能不救她,百般挣扎,听着朱氏的声音焦灼万分。
算了,不管了!
他捂着眼睛,手指只露出一点缝,冲到了屏风后面,隐约间看见朱怜紧闭双眼,四行血迹从眼角流出,而地上赫然滚落着两个圆状的东西,已经裹上了灰尘。
他惊恐地大口地喘着气,从没有见过这么残忍的场面。
“找死!”破落女鬼化作的黑影发出尖利的声音,松开朱怜冲向季眠。
季眠觉得喉咙被掐住,自己也双脚离地飘了起来,可下一瞬间,身体开始发热,女鬼掐住他脖子的双手开始冒烟,似是被灼烧。
他与女鬼的尖叫同时响起,便没有了意识。
半梦半醒间好像看见一抹白衣冲了进来……
“回大人,妾是马大发妻张氏……因朱家女之事,我丈夫被抓,妾……妾只是想给他报仇……”
“你丈夫罪有应得,送往鸦鸣国为聻已经是宽恕了,你不去规劝丈夫,反而要杀朱家女,还剜去她双目!果真一张床上睡不出两种人!当真恶毒!”
“来人!将马大夫妇立刻腰斩不准为聻!生前作恶,做鬼害人,我瞧着做聻也不会长记性!刻不容缓!”
季眠迷迷糊糊听见一些声音,这些话伴随着他的呼吸声充斥着大脑,发生了什么?自己没有死吗?
“呼......呼......”
他用力睁开眼睛,看见城隍庙大殿内跪着马大,还有那个破落的女人,走上前几个鬼差,搬来两口青铜闸刀。然后将马大夫妇托了上去,随着屈坦扔下凌迟令牌,闸刀落下,夫妇二人均被拦腰砍断。
季眠害怕极了,想闭眼的时候已经发生了一切,他看着它们的尸体分为两半,但奇怪的是里面没有任何的内脏器官。
两个留着长须长相怪异的人拿着扇子走到尸体旁边,用扇子扇着,瞬间,夫妇二人的尸体化作了黑烟消失不见。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为灰飞烟灭.......”他看到这一幕想起了这句话。
泠鸩侧头瞧他行了,只瞥了一眼,“他们二人已化为夷了。”
“朱姑娘呢?”
“自己都这样了还担心别人?”
“我......”
她没有容他说下去,看见人散了,走上前与屈坦交流了一番,说话间眼神突然变得落寞,好像很失望。
季眠坐了起来,他只觉得浑身酸痛不已。
“走吧!”
“走?走去哪里?”
泠鸩没有说话,只是将他扯了起来,打算离开城隍庙。
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又为什么性情突变?季眠想起她托屈坦上表泰山府君,是泰山府君不愿意来吗?还是出了什么事情?
泰山府君,对她来说很重要吗?
他脑海里浮现了很多的问题,但泠鸩面无表情,他更是问不出口。
“灵真!”
就在两人踏过大殿门槛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泠鸩一愣,双眸闪过一丝光,在回头的瞬间变得复杂,有失落又有欣喜和震惊,身后是一个青年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材高大,穿着白色锦袍,五官硬朗,看见泠鸩后眉头紧锁。
“灵真!”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声音很小,“世兄......”
男子走了过来,冲她一笑,又打量起了季眠,“嘶”了一声,看向泠鸩,“是他!”
“嗯......”
他表情复杂,“父亲说他就不来了,让我来看看你!”他感叹,“好久不见了,灵真!”
季眠听不懂二人的话,觉得奇怪,但屈坦走上来,“太子!娘娘!你们二人先说着,我带季公子去歇歇,他恐怕是受到了惊吓。”
泠鸩点头,“好,有劳屈大人!”
季眠随屈坦往偏殿去,但他止不住好奇,一连回了几次头,去看那两人。
“那个人,是.....是谁呀?太子?”
屈坦将他引入偏殿,倒了一杯茶,“季公子,坐!”然后自己也坐下来,面色淡然,语气平和,“三山正神炳灵公,府君的儿子。”
他撇撇嘴,这府君不来,倒是派儿子过来,方才听他二人是相识的,泠鸩喊他作“世兄”,那泠鸩便不是鬼怪,而是神仙了?
“对了,你们为何要称泠鸩为‘子不语娘娘’?”
屈坦摇摇头,“具体我也不知道,只晓得,她非人非神非仙非鬼也非怪,论语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便称奇怪事物为‘子不语’,娘娘便自称‘子不语’了。”
子不语,我语。
季眠陷入了沉思,若她是子不语,那她是什么时候,变成的子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