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府城隍庙建在城隍山上,石雕的山门高耸,再进入便是一座恢宏的庙宇,大门、二门、大殿、东西廊庑,足有两亩地那么宽敞,这里建于唐武德四年,这些年来台州府的城隍庙以灵验著称,保佑着台州百姓风调雨顺。
季眠伸出左脚,迈过城隍庙大门的门槛,里面一片安静,似乎真的有股神秘力量将这里笼罩。城隍是各地的守护神,有“吏竭其力,神祐以灵,各供其职,无愧斯民。”一说,但他却很少去城隍庙,因为曾经的他将“子不语怪、力、乱、神”奉为心中信念。
但最近发生的一切也让他不自觉地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大殿里城隍爷的金身有几丈高,带着官帽,面色红润,留着两撇胡须,双手交叉端坐于上。
季眠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且仔细看城隍老爷的神像,大气不敢喘一下,再看泠鸩,走进殿内似是回家一般,十分自在,走上前一边点着线香一边说,“台州府的香火旺,在这里做城隍倒是个美差。”
“城隍爷不是一个人吗?”
“当然不是!”她将线香插入香炉,站回来冲着座上的城隍神鞠了一躬,“城隍神都是当地百姓选择供奉的,一般都是正直的忠烈之士,来保佑一方平安。”
季眠也学着她的样子,双手合十拜了拜城隍神像,低头小声问,“那这里的城隍爷是哪位啊?”
“屈坦!”
“屈坦?是东吴孙仲谋的尚书仆射屈晃的儿子屈坦?”
泠鸩挑眉瞧他一眼,似乎对他能知道屈坦这人很是惊讶,“吴尚书屈晃妻梦与神遇,生子曰坦,有神变,能兴云雨。后与母俱隐山中。及是,以屈氏故居为州治,祀为城隍神。”
“我以为这是传说,夸张了的!”
“自然是传说,但你怎知传说里的故事不是真的?他父亲拼命死谏导致削官为民,导致他全家被贬,他对仕途不感兴趣,选择造福一方百姓,死后被奉为当地城隍。”
季眠愣住,他对泠鸩的话又陷入了怀疑,确实没有人认证过传说中故事,到底是真是假,只不过是因为太反常,所以常被读书人认为是怪力乱神的虚假之言。
沉思间,一个不属于他、不属于泠鸩的第三个声音在大殿响起,这个声音洪亮,在整个殿内回响,而此时没有第三个人存在,庙祝也不在。
对啊,这里为何没有庙祝?他猛然环顾四周,从进门到现在,他都未曾注意到,整个城隍庙只有他与泠鸩,其他人如同蒸发消失一般,怪不得这里安静得压抑。
“何人唤我?”
泠鸩抬眼瞧着神像,“我。”
不知哪里来的雾气,瞬间包裹住了整个城隍庙,甚至深入到了大殿之内,白茫茫一片甚至看不见五步内的东西和人。
季眠的心脏突然猛地跳动,他感觉到这里出现了第三个人,或者不是人,总之存在在这个空间内,正在往他们这边移动。
“原来是子不语娘娘!小神参见了!”
雾气突然散开,面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中年男子,留着髭须体态消瘦,神情打扮与他身后的城隍金身一模一样。
“屈坦!”季眠不自觉说出了声。
屈坦一笑,冲着季眠拱手行礼,“正是在下!”
“屈晃为废太子之事直言死谏,被罢官后奉母命隐居台州,郁郁而终。君乃吾辈入仕者之楷模!”
“公子言重,坦替父亲多谢公子!”
泠鸩站在一旁看着两人似是知己相见一样,有些无奈,她并不想共情,于是咳嗽了一声,将屈坦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娘娘今日来有何事啊?”
“屈大人不必如此,我本是此间一孤者浪人,不用这般客气了!”她垂眸,“这次来是为了朱家的事情,想必你也收到了他们家的状子,有一孤魂恶鬼在人间为非作歹,图人性命,若不速速解决,恐怕它还会伤人。”
屈坦点头,从他宽大的袖口中拿出了一张黄纸状子,“小神已收到状纸,已经派人查清楚了,此鬼是东埠头的轿夫名叫马大,生前行为不端,做鬼后竟然还妄图祸乱人间,实在是罪大恶极。”
“那为何不审?”泠鸩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屈坦面露难色,“这马大与其妻贿赂了鬼差,且不知从何处得了照拂,小神多次抓捕无果,都被他们逃掉了!”
泠鸩皱眉,她垂眸盯着地面的一处,似乎是在思考,“那便是,得了什么秘法了,不然怎么会如此嚣张。”说罢叹了口气,瞧了季眠一眼,“也罢,既然这件事情掺和了,就做到底吧!”
她伸出手,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捆绳子,绳子有一指那么粗,掺了金线,乍一看闪着光芒,绳子两端分别是两簇金丝流苏,绳子只缠绕了三圈,看上去连一个人都绑不住。
“这是?”屈坦能看出这是法器,但却不知是哪一件。
“捆仙绳。”泠鸩冷笑,“困个鬼应该没什么难的,我和季眠去通缉马大,你只管再唤它与朱家姑娘来公堂对质,我一定将它带到!”
屈坦的蹙眉展开,忙点头,“好,那我便让朱姑娘死去的叔父朱绍先替她主事如何?”
“你来定,我就不插手了!”
泠鸩站定长揖,“那便有劳屈大人了!”
“娘娘不必多礼!”屈坦还礼回去,话音落,又起了一层浓雾,转眼他又消失不见。
季眠站在一旁仿佛做了个梦一般,还没有回过神,好像屈坦的出现都是梦境,不然如何解释这一切,他赶紧凑到了泠鸩身边,拽了拽她的衣角,“我们怎么抓鬼啊?”
泠鸩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好像看路边的小狗一般,“害怕了?”
“我怕什么呀,我是说,我们俩能行吗?”季眠确实有些害怕,但又想抱紧泠鸩的大腿,“我是说,你行,我行吗?”
泠鸩噗嗤笑了出来,“你一个‘桥神’,别妄自菲薄!”说着,她拿出一张符,挥手点燃,燃尽时抛向空中,火星瞬间随着风飘扬而去,季眠看见那火星一闪一闪然后消失,只留下一缕白烟。
“抓住我的手腕!”
“什么?”季眠听的不真切,赶紧回神再问了一边。
泠鸩看着他沉默了一下,伸出自己的右臂,说,“抓稳了!”
“哦!”他伸手触碰到了泠鸩的皮肤,衣衫下竟然是冰冷的,他先是一愣,然后凑近,双手环抱住,能够感受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和呼吸声,面颊竟然飘上了一抹绯红,赶紧低头不敢看她。
“等一下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松手,也不要睁眼!”
“嗯!”
泠鸩看他马上将双眼紧闭,明明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却十分娇怯地抱着她的胳膊,不禁觉得好笑,又十分无奈。
她左手拇指与无名指相连,摆在面前,闭上眼睛默念了三遍法咒口诀。
季眠看不见,但能感觉到自己突然失重,身体快速下坠,发尾也因为身体的下降而飘起,此时一阵耳鸣和头痛让他痛苦难忍,双手攥着泠鸩的手腕已经出了汗,过了没一会儿耳鸣有所好转,又传来窸窸窣窣似是有人说话的声音,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只觉得诡秘。
“救命!啊!”又有刺耳的尖叫传来,几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手伸出来抓着季眠的衣摆,好像要抓住他一起坠入地狱一样。
他被扯得一个趔趄,想睁开眼睛看看到底是谁,又想起泠鸩说的话,用力将眼睛合上,太阳穴暴起了青筋。
“啊!”他也喊着,因为那些手开始扯着他的四肢,势必要拖走他,他只能奋力和它们抗衡,往泠鸩那边靠去。
他尖叫的声音还没结束,又感觉自己脚下有了实感,似乎又站在了地上。
“到了。”泠鸩感觉到他双手的汗液,又看他额头的汗珠豆大一般,“睁眼吧!”
季眠慢慢睁开双眼,环顾周围确认自己真真实实站在人间,泄了气一样浑身瘫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着。
“刚才......那是什么?”
“土遁......”泠鸩挑眉,有些嫌弃地拿帕子擦着手腕,然后又将帕子丢给了季眠,“喏!”
他接过帕子,想起早前泠鸩还说要用土遁带他穿越千里,他浑身打了个冷颤,不想要再经历第二次了。
“这里是哪儿啊?”
“不知道,跟着马大来的!”泠鸩将季眠一把捞起,推了一把,“去引它过来!”
引过来?季眠瞪着眼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一个劲儿回头问,“什么?你说什么?”
“引它过来!快点!”
“我......我怎么引,我......”他这才想明白,泠鸩明明自己就能抓鬼,偏要带上他,合着是想让他做诱饵,“我......”
“我我我我什么我,要不要救人了?不救的话现在回去来的及!”
他只好硬着头皮往前面一片黑暗走去,安慰自己都见过那恶鬼了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刚才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情,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但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没走几步,耳边就传来一阵一阵的哈气,周围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看不见,但总觉得有东西绕着自己。
“哈哈哈哈哈哈哈”尖利的笑声从季眠后方一闪而过。
他警觉地转身,“谁?”
“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阵笑声。
“原来不是桥神。”是马大的声音,季眠记得这个声音,“好纯的精气,百年难有,今日碰到了,不如杀了你助我功力大涨!”
“你个恶鬼,杀朱家姑娘不成还想害人?”
“都怪你和那个女子,若不是你们,朱家女早就是我的了!竟然还挑唆朱家告状!不过没关系,我已打点好鬼差,用上仙给的障眼逃脱之术蒙蔽城隍,你们是抓不到我的!”
“是吗?”泠鸩声音响起。
马大警觉地掀起红色披风,瞬间不见了踪影。突然从黑暗中闪出一道金光,是那捆仙绳飞来,在空中转了几个弯,从原来的一尺伸长变成了一丈长,绕了几圈困住一个透明的实体,慢慢的,捆仙绳中间显出形状,果真是马大。
马大不断挣扎。泠鸩将捆仙绳的一头牵起,“这捆仙绳越挣脱越紧,没有法咒无法解开,别费力气了!”
“可恶......你怎么会有捆仙绳?”
“那你先告诉我,你说的上仙是谁?”
“不可能,我就算死也不会说的!”
“哦?那就死吧!”她没多说,冷脸牵着被困成粽子的马大往城隍庙走去。
袁家武馆的二层,朱怜还住在这里,恶鬼一天没有找到,便一天不敢回家,她姐夫袁承栋阳气重,镇得住恶鬼,反而安心一些。
这晚朱怜困意袭来,瞧着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小心翼翼伏在塌上睡着了。
刚睡着便入了梦,梦里走来三个人,中间是个中年男人,两边像是官差,中间人很是熟悉,走进了再瞧,男人留着山羊胡,身穿紫袍寿衣,正是朱始亲弟,朱怜小叔朱绍先。
“怜姐儿!这几日委屈你了!”朱绍先上前轻抚她的肩膀,“放心吧!那个恶鬼抓到了,正押在城隍庙,等城隍老爷审案!我是来接你过去的!”
“小叔!你说的可当真?”
“当然,我就是为你这件事来的!”
旁边的青衣官差走上前说,“那马大拿钱贿赂了鬼差,但我能保证这场官司你必赢,只需事成之后你烧两千锡纸钱答谢我,你不要觉得钱多,这些钱在阴间也只是次银二十两。而且大部分我会交给你叔父,让他替你去打点,等后面你就知道了!”
朱怜想来托人办事自然要花钱,况且两千锡纸钱也不多,便一口答应,随着叔父前去城隍庙听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