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高力士不可留在太上皇身边,他在宫中,掌事多年,羽翼众多,如他暗中替太上皇奔走谋权,陛下辛苦夺回的江山,岂不又会败在奸臣手里。”李辅国劝谏李亨,除去太上皇李隆基身边的老人。
“这样不妥。”李亨说道:“二兄陪在父皇身边多年,且父皇的禁军已全数被朕解散,为了防止他们与前朝交往,也已经将他们困在太极宫中,若杀了高力士,父皇该作何感想,且当年在马嵬驿,若不是有二兄相助,你我何以脱身北上,朕于心不忍,不能这样做。”
“陛下。”李辅国道:“若高力士乃贤能之人,何以太上皇宠信奸臣多年,他不行劝谏之职;若高力士乃忠义之人,何以太上皇昏聩避战,他不行阻止之道;若万岁不忍赐死,将他流放亦可,万岁切莫糊涂,留下祸根在太上皇身边。太上皇的起居照顾,奴家自会安排妥当之人。若江山社稷再次被高力士等愚忠之人动摇,万岁何以面对苍天黎民,列祖列宗。”
李亨狠不下心,也不愿意割恩断义当这个坏人,他不耐烦道:“罢了罢了,你看着办吧。略施小惩,点拨点拨即可,切莫伤到二兄和父皇性命。”
有李亨这句话,李辅国便心中有数。皇上的手要保持干净,自己的手就难免得替他沾一些脏东西。他差人取来近一年与高力士见面的人员名录,慢慢地看,总有一个,是他高力士这种身份不该“结交”的人。
高力士接到降罪的诏书时,刚刚验过午膳,正要准备亲自给李隆基送过去。
他黑着一张脸,听完李辅国扯着公鸭嗓宣读皇帝诏书,字字句句,皆是欲加之罪,言辞犀利,是宫中上演过无数次的老戏码,今日自己当一回主角,高力士明白,新皇李亨,已经容不下他了。
他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站起身来,用轻蔑的语气问李辅国:“你读的这个圣旨,圣上可曾见过?”
李辅国用比高力士更加轻蔑的语气回敬他:“玺印不是高公公最熟悉的东西么,你看看就知道了,何必问我这种愚蠢的问题。”
千言万语,历历往事,在高力士的胸中只凝结成一句:“呵,李公公好大的架势。”
李辅国毫不在意,从前你是高高在上的高公公,如今,你在我面前,算是个什么东西。从前你身后站着万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太上皇自己失势不说,又不愿意搭理你,真不知道,你整天还神气什么。
他道:“来人呐,立即将嫌犯押走,不容许他找人求情释罪。”
高力士道:“慢着,太上皇午膳未用,我看谁敢动我。就算要走,我也要伺候太上皇用完再走。”
李辅国一摇拂尘,身后迅速过来几人,抢过高力士身后太监手里端着的御馔。
李辅国道:“高公公,你已是戴罪之身,不宜继续伺候太上皇。你放心,圣人的午膳,没有你,也能吃的很好。”说罢,他一个手势,来人便押解高力士,欲将他带离太极宫。
高力士呵道:“慢着,不见太上皇可以,我要见皇上。”
李辅国道:“皇上很忙,高公公有什么话要说,我辛苦一下,替你传吧。”
高力士道:“不劳李公公费心了。”
李辅国不屑与高力士再计较下去。风水轮流转,他对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威胁。想到他即将被流放,永永远远也不用在某片宫墙下与其相遇,李辅国就呼吸舒畅,心中轻盈,人心里美,相貌都不似原先那样丑了。
不知道高力士跟皇上说了什么,李辅国站在门外,不一会儿,见高力士铁青着脸,走了出来,他实在忍不住开心,见到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高公公,如今也落魄到这副田地,他道:“公公一路走好。”
高力士一如既往地给了他一个白眼,拂袖而去,跟在他身后押解他的小太监不敢碰他,便紧紧地跟在身后。
高力士不怕被流放,也不怕死,他知道自己跟那3000禁军,300匹马一样,是太上皇李隆基身边,一直被忌惮的存在。可是他放心不下李隆基,60多年的朝夕相处,陪他率兵政变,陪他坐上龙椅,陪他励精图治,陪他万国来朝,陪他挥金如土,陪他骊山享乐,陪他逃亡西蜀,陪他囚在太极宫,这一路走来,辉煌过,坎坷过,青云直上过,跌下云端过,却没想到,最后来不及与李隆基道别,就连远远地见上一面,皇帝都没有答应。
那个曾经整日里跟着他叫二兄的人,已经被权力和猜忌挑染得面目全非。
李隆基承认自己老了。
他努力地回想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高力士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又说了哪些话。他完全想不起来了。
他也很想努力地回想,杨玉环最后一次在他面前哭泣得样子。眼泪、红妆,是那样的久远和模糊。
他见了咸宜公主三四次,或许是五六次,他记不清了。每次公主来,都带他爱吃的馔食,陪他喝喝茶,下下棋。
一转眼,树叶又红,秋雨又至。李隆基觉得自己的身子仿佛失了屏障,透了风,凉气净往骨头缝儿里钻。可他不想再喝御医煎的酸苦中药了,他躺在榻上,感受自己的血液缓慢地在身体中流淌。他怀念那个喝了酒,便浑身温热的年轻时光。衰老带走了属于他的一切,回首自己的人生,他很后悔,他做了无数个决定和选择,一半做对,一半做错,他想,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重新坐在皇位上,他可能依然没办法将每一步都走的笔笔直直,准准确确。
“圣人,太子来看您了,见吗?”
仆人附在李隆基耳边,等他回答。
李隆基仿佛调集了全身的力量,道:“宣进来吧。”
李豫快步走进房内,跪在李隆基床下请安。李隆基摆摆手,让皇孙坐到他的身边来。
“皇爷爷,我来看您了,父皇身体不好,便不跟我一起来了。”
“无妨。”李隆基道。“豫儿记得,待你有朝一日,坐上皇位,千万记得,保重身体,明辨是非,爱民如子,敬畏神明。”
太子点点头,他握着李隆基苍老枯瘦的手,觉得太上皇今日的精神似乎比以往好了许多。
几日后,神龙殿外,鞭响镇彻楼宇,飞鸟惊翅,乌云遮日,唐玄宗驾鹤西去。
代宗李豫戴孝登基之时,大赦天下,李辅国站在他的身侧,洛阳及河北诸郡依然掌握在叛军手中,前线战事,依旧焦灼。
礼部侍郎让李豫为太上皇陵墓择址,李豫想起皇爷爷曾经提过喜欢气势巍峨,草木丰茂的金粟山。
工部获准的经费很少,再经层层盘剥,只够为李隆基潦草安葬。
守陵的石狮粗糙而残破,就像李隆基为子孙留下的大唐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