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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寂寥天地幕(1 / 1)


苍天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李隆基刚刚提起了精神,任命亨、璘、琦、珙四位皇子,各领一方节度都使,率兵作战,围剿安禄山,却没想到刚过三日,朔方遣使者来报,太子在武灵登基,改元号,大赦天下。

他守护一生的皇帝生涯,在抢班夺权中开始,又在抢班夺权中结束了。他的父皇,曾留给他一个内乱的烂摊子,而如今,他又给儿子留下了一个破碎的山河。

这样的天道循环、现世果报在他面前上演,他无话可说,无言以对,无路可走。

他没能向睿宗一样,早早地让出皇权,但他还有一件事可以为他的太子做,那就是痛痛快快地交出他握在手里的全部。

曾经睿宗保留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权,致使朝廷出现两个统治中心,他当年身为新皇,胸中抱负无法施展的无力感仍然历历在目,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尽管从前一直忌惮太子对皇位的觊觎,但在如今两京失守的情势下,他立刻拟下了诏书,交给使者。

高力士将李隆基的亲笔诏书和传国玺印交给来人,使者辞别李隆基。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长庭的尽头,高力士问李隆基:“陛下,连宰相和亲王都遣走,您当真什么都不留了。”

李隆基道:“是啊,朕老而不死,在他们眼里,已经是累赘和国贼了,还握着那些东西不放有什么用处。如今换成他忌惮朕,朕留着这些东西,不就是给他们留下杀朕的借口么。”

高力士道:“可陛下不留防身之物,不怕新皇釜底抽薪吗?”

李隆基表面上很平静,可是谁又能甘心如此被动的被人剥夺一切呢。他抬了抬眉毛,故作喜悦地说:“亨儿应天顺人,朕有何惧。他若胆敢弑父,将来有何颜面见我李家列祖列宗,他若无心弑父,我把江山全部交给他,又有何妨。”

高力士道:“奴家还以为,太子会忍到陛下百年。”

李隆基辛酸地苦笑一声,他的感叹包含了曾经的尊贵和如今的落寞,他说:“亨儿等了二十多年了,我若是他,也会觉得,此时是最好的时机。如果别人不给,那么只能自己找机会抢了。老天连一粒米饭都不会让人白食,更何况是皇权了,亨儿若不争,才说明他无勇无谋,如今他做到了,朕亦无怨无悔。山河需要有人收复,两京已经在朕的手里沦陷,朕不能让李家的城池再沦落下去,朕本来也想着,让他们兄弟各挣前程,如今,倒是群龙有首了。乱臣当道,收复失地,才是最要紧的。朕跟文武百官说了,待新皇旗开得胜,回京入主大明宫之日,朝政大事,便可不再通报于我。”

“陛下。”高力士轻轻地呼唤一声,他觉得,从前那个清明理智的玄宗,那个励精图治的皇帝,仿佛又活过来了。在个人的权力和国家的安危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把国家的利益放在了生死之前,他依然是那个了不起的盛世君王。

蜀中转眼便到了金秋之时,一场夜雨,将树叶打落一地。给事中裴士淹陪李隆基下棋,屋里的窗子开着,一阵阵温暖湿润的秋风吹在他们身上,衣角不时地随风飘摇。

聊到宰相,裴士淹问道:“陛下,诸位丞相当中,您喜欢哪个?”

李隆基正琢磨棋局,不假思索道:“朕自己选的,自然都喜欢。”说完,手落一子,捡起裴给事的三颗子,扔在了漆盒里。

裴士淹说:“臣还以为,诸位丞相在陛下心中,也是有顺序的。”

李隆基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顿,随后开口道:“姚相若在,贼臣不足挂齿。当年朕登基之后,去新丰县看望士兵,有幸见到姚公,攀谈起来,他提了10条建议,朕都准了,任他为开元宰相,是朕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裴士淹道:“张丞相呢?”

李隆基道:“哪个张相?张说?张九龄?”

裴士淹道:“九龄公一手好诗,令晚辈望尘莫及。”

李隆基道:“九龄公性子最轴,总跟朕唱反调。不过如今想想,若能当初听贤相的意见,小心些应对边将的问题,何至于此时,流落蜀中啊。朕当时还觉得张相危言耸听,太过迂腐,实则是朕自己,鼠目寸光,毫无真知灼见呐。”

裴士淹问:“陛下觉得李公如何?”

李隆基笑道:“李林甫其人,嫉贤妒能,无人可比呀。”

裴士淹又问:“杨相呢?”

李隆基没有回答,落下最后一子,定了棋盘上的胜局。

裴士淹道:“陛下技高,臣输了。”

李隆基道:“我乏了,爱卿回去吧,谢谢你今日陪朕下棋。”

裴给事走了,李隆基一个人久久地伫立在窗前,想着刚刚的对话,诸位丞相的面庞和神态逐一出现在他的面前。从前他倒并未细想过,自己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失之毫厘,致使如今谬之千里,今日倒是一目了然,宰相是皇帝的选择,选择了什么样的宰相当朝,就是选择了当一位什么样的皇帝。

他个人的需要非常小,小到只需要让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这个国家的需要非常大,大到要照顾到八千万黎民百姓的日常起居。

错误的丞相,就是错误的自己,不爱民的丞相,就代表着不爱民的皇帝。他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觉得文武百官,不喜欢丞相很正常,只要自己喜欢就行了,现在他才觉得,一位真正的好丞相应该像张九龄那样,忠于自己认可的准则,无论君王的意志如何,他都坚守君主的统治而非君主的私欲。

可是人在蜀中,就算将肠子悔青了,掏出来,再打上结,也于事无补。还能做的,便是派人到韶州祭祀张九龄。为感谢他当初劝谏自己按律诛杀安禄山,也为忏悔自己曾经对他的意见置之不理。

长安传回消息,要接太上皇回西京颐养天年。李隆基委婉拒绝过一次,可召他回京的诏书再次被送来,不容拒绝。他也没做多想,只派高力士跟肃宗请命,准许他居住兴庆宫。

高力士求见皇上,李辅国对他依旧是满脸的傲慢与煞气,那毫不客气的眼神,仿佛把杀心标在了脸上,高力士知道,皇上希望太上皇住在内苑,无非是为了方便随时下手。

皇上尚且有孝顺之心,本已决定同意,但李辅国三言两语,又让皇上改了主意。

高力士忍着气,回去跟李隆基禀告,没想到李隆基却不生气,叫他去把贵妃的雕像迎回来,他要亲自送入庙中供养。

又到中元,夜里蝉鸣阵阵,侍女在太液池边,备了金山银山,李隆基亲自来给杨玉环烧纸。

火光在金纸中蔓延,纸灰夹着火星漩涡般飘舞至半空之中,像杨玉环的灵魂化蝶飞舞。

一轮圆月,明镜皎洁。它见过那么多悲欢离合,却不曾为谁流下过一滴眼泪。李隆基抬头望着,想象杨玉环化作一只白鹤,向西边她的家乡飞去。

高力士陪李隆基走到了宣政殿,遥望宫外的远山,李隆基心旌摇曳,他想,自己创造了开元盛世,万国来朝,后来又惹了祸,误了国,终究是功过相抵;福也享了,罪也遭了,这辈子还算没有白做一回皇帝。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在他耳边说,他做错了这个,他做错了那个,曾几何时,不管他做什么,都有谏官,从各种角度来批判他的想法和做法,但是如今回望,那个时候的他,才是真正的自由。

这些年从没有人说他有错,他们吹捧他,揣摩他,迁就他,讨好他,唯独对他的过错,只字不提,他们都闭上了嘴巴,是李隆基自己允许、放纵、甚至希望他们闭上朝廷宝贵的嘴巴。

潮起总要潮落,回望一生,那是如此漫长的折磨,漫长到充塞了无尽的烦恼和无奈,可它又是如此短暂,短暂到只剩下几个难忘的瞬间。

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李隆基觉得那种言论是错的,陈年旧事会在某些瞬间爬上来,拉扯他,捉弄他,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依然停留在他的身边。

李隆基感觉好累了,他往回走,稳重坚定的步伐在长廊的石板路上越去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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