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座位上醒来,火车已经缓缓进站,姑娘麻木的坐在位置上,任凭周围人声喧闹,她没有半分悸动,白净的脸上平淡无波,双眸无神的盯着车窗外。
“妈妈,姐姐耳朵上那是什么?”坐在她对面的小男孩指着她的耳朵,天真无邪的仰头问身后的女人。
俞子衿眉眼松动,抬手理了理长发,想遮住,听见那个妇女轻柔的开口,“那是姐姐的小耳朵呀!你看姐姐多漂亮,是不是啊~”
妇女仔细观察过对面的女孩子,皮肤白皙,一双杏眼看着乖巧娴静,秀气的鼻子,自然樱红的唇瓣,单看都很一般,凑在一起也很普通,但在她脸上就是和谐的美的。
唯一不足的,恐怕就是……
“漂亮姐姐~”小孩儿咬着手指头,盯着她看,俞子衿努力牵动唇角,回以淡笑,小孩子纯净的眼睛不含杂质,没有恶意。
她停在耳边的手,松开丝丝缕缕的头发,别到耳后,取下手臂上的黑色发圈,绑好长发,将整个耳朵露出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给了她一次机会重来,却不回到那场车祸之前。
她把那些所经历过的不幸归结于她身体的残缺。
可现在她却带着这些残缺要重来一次。
上天又凭什么认为她有勇气接受?
列车停下,单薄的身影埋没在人群中,这时那个抱着小孩儿的妇女才注意到姑娘的腿脚好像也不是很方便,把小孩放在位置上,起身去帮她拿车架上层的行李,俞子衿呆愣在原地,接到行李的时候,听见女人问“妹妹,你一个人回来吗?”
这列车从Z市返回江城,很远,三天三夜的车程,小姑娘都是一个人,江城多的是在外务工的父母,只是就这样让小姑娘一个人坐车回来,心未免太大。
俞子衿微微点头,然后轻声说了句谢谢。
女人见她取下了耳朵上的助听器,知道小姑娘不想说话了。
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头,笑得很温柔,转身抱着小男孩跟着她一道下车。
俞子衿不敢走太快,她不是个会露怯的人,可此刻双脚却似有千斤般重,她竟然有些迈不开步伐,不敢走下这趟列车。
浑噩着被人群推挤着往出站口走,身后的妇女和小孩什么时候不见的,她也不知道。
江城地方不大,但却热闹非凡。
蹲守在站内各个角落的少年人,随意窥伺着出站的行人,出租车司机拉客的声音一定很高昂,还有那些卖小吃的摊贩,身后重新启动的火车声,混杂着,人头攒动,小小的车站里,密不透风,独属于夏季的热流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挤不出去,挑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看着下一趟火车重新启动,车轮在轨道上压过,应该有“咣当咣当”的声音。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从下火车那一刻就被人盯上了。
落单的又是个看着弱不禁风的姑娘,从外地来,自然而然的成了这些人眼里的“肥羊”,谁抢到算谁的,
几个少年压低了鸭舌帽,朝她的方向走过来,有商有量。
江城的火车站,不算安全,什么人都有,前几年还有砍人的,这几年管得虽然严,但偷抢事件确是屡禁不止。
“粤哥,是季飞扬的人。”守在站外面的几拨人,全都在寻找自己的“猎物”,高粤的人盯上俞子衿,可是晚了一步。
“操——”高粤站起身,将手里的烟头丢出去好远,骂骂咧咧的带着人离开,“去下一个站。”
那几个少年走近,视线落在她身旁位置上的帆布包上,伺机而动。
见姑娘始终低着头,傻坐着,他们甚至没有偷摸的,而是光明正大的抢。
从头到尾她的反应都不强烈,好像提前知道他们的意图一样,怀里护着的包,轻轻和其中一个少年扯了一下,就松开了,“里面……什么也没有,这单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女孩声音很低柔,跑在最后的人不解的回头瞟她一眼,匆匆跟上“大部队”。
心里嘀咕,这怕不是个傻的?怎么东西丢了也不着急?
等人跑完,俞子衿才想起来,包里其实还是有他们想要的东西的,比如那笔学费。
不过她应该也用不上了。
当初她还追出去好远来着,可惜什么也没追回来,俞平放了多少钱在里面,她还真不知道。
“扬哥,今天大丰收啊!”几个少年满载而归,手里的东西可不少。
火车站旁的小巷子里,靠在墙上抽烟的少年,懒散的抬眸,盯着兄弟伙儿翻皮包的动作,漫不经心拿下嘴角的烟,吐出薄薄的烟圈,拢在黑色鸭舌帽半遮住的脸庞上,黑色宽松的背心和工装裤,干净利落,手臂上纹理分明的肌肉,彰显着少年身上独有的力量感,身形挺拔。
在这群人里,他无疑是最高的最能打的那个。
晚间的夕阳染红了一片天,整条巷子都被光晕染着,翻空了的皮包一个个的全都被丢在巷子口,成色好的被收起来转卖。
少年从口袋摸出一叠现金,自己留了几张,其余全分给他们。
“谢扬哥!”
“靠,白得罪高粤那孙子了,”翻遍整个包,里面除了几件破衣烂衫,连一点儿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周毅拿过他们手上的另一个帆布包,随意掏了两下,“这啥玩意儿?值钱吗?”
季飞扬微眯着眼看扫了一下,随即接过他手上的小东西,观摩。
是个助听器,老式的,值不了几个钱,抬手就要扔,周毅紧接着掏出两个残疾证和身份证来,“靠,你们他妈的抢谁了?”
季飞扬扔东西的手一顿,拿过两个残疾证翻开,姑娘的面庞赫然映入眼帘。
巴掌大小的脸,不算漂亮,看着弱不禁风的,还是个残废。
“老弱病残不准动,不知道?”季飞扬把东西扔回白色的帆布包里,提起来砸在几个人身上,不耐烦的皱眉,“拿回去还了。”
跟着他混,就要守他的规矩,说不准碰就不准碰。
“扬哥,不然我们明天再去吧,这会儿晚了,我还得回家来着”
周毅瞪了他一眼,平时就这小子最不守规矩,“赶紧滚,老子去还。”
“得嘞,谢毅哥!”
周毅把几人翻乱丢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装回包里,朝靠在墙边的季飞扬撇头,往火车站走。
季飞扬熄了手里的烟,扔进垃圾桶,双手插进裤兜里,慢悠悠的跟在他身后。
他个子高挑,夕阳下,影子被拉出去好长一截。
“胖子,晚上去哪儿?”周毅体格壮实一些,玩得好的兄弟伙儿都叫他胖子。季飞扬和他从初中就认识,关系铁得很。
“网吧通宵呗,过几天开学了,想去都去不了。”
他随意说道,“不读了。”
周毅停下来转头看他,这孙子是越看越好看,他妈的,自己咋就不长这样儿呢,“哥们儿,最后一年啊,你好歹混个职高毕业证不是,总不能真一辈子当个混街的吧,”周毅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你这长相,靠脸吃饭也不是不行。”
季飞扬切了一声,没搭理他。
两人在车站溜了一圈都没找着人,季飞扬没耐心,想走,偏周毅这个死心眼儿的拉着不放,让他找个地儿坐着乘凉,自己去找。
车站里人乌泱乌泱的,吵得脑瓜子疼。
他就近找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抱着双臂翘着二郎腿,闲散的靠在椅子上,压低帽檐,环视一圈周围的人,准备小憩。
视线忽的就落在了斜前方的蓝色座椅上。
夏季,热气升腾,他看站里有些男的都恨不得裸奔,可座椅上的女孩长袖长裤,把自己裹得格外严实,纯白色的打底宽松长袖,浅色的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长发松散的绑着。
一看就是外地来的,他们这儿的姑娘少有这般白净的。
季飞扬只能看见姑娘的一点侧脸和背影,纤瘦的,单薄的,坐得端正,低着头,肩膀轻微的抖着。
这是,在哭?
鬼使神差的,他坐正了些,想一探究竟。
只是一道背影,他却觉得伤感极了。
姑娘起身,他也跟着起身。
季飞扬见她往前走了几步,以为她要离开,正打算坐下,可再看过去,人似乎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隧道里有鸣笛的声音,火车轰鸣而来,可前方的姑娘像是听不见一般,僵硬的往轨道边缘走。
操,撞鬼了不成!
“喂——”
靠,没反应。
季飞扬推开身边挡着的人,着急的大喊,车站值班警卫注意到这边,冲他的方向看去,一惊!
小姑娘这不是找死呢嘛!
推开纠缠不休的几个失主,拿着对讲机往她的方向跑,难怪小姑娘一直不走。
季飞扬离得最近,身手敏捷的翻过椅子,快速往她身边赶,心里没来由的慌乱不止。
“你他妈给老子站那儿,听见没有!”
这一吼,众人都注意到了,停下脚步盯着,有人拿起手机拍下了这惊险的一幕。
俞子衿听不见,只顾着往前走,甚至都可以看见飞驰而来的火车闪烁着灯光,只要再往前一点,什么都会结束的。
她有第二次机会,可她避开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最懦弱的一种。
她没有勇气面对,不想重来一次,最好的办法就是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走得不快,脚步很稳,看不出来异常。
季飞扬连着撞了好几个行人,在最后一刻拉住了俞子衿的手。
猛地用力,把人往回拽。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就跟着他往地上倒。
冰凉一片撞进炽热的怀抱。
耳边火车呼啸而过,两人一齐滚到一边,季飞扬护着怀里的人,急忙翻身覆下,抬手捂住她的耳朵,等火车驶离。
周毅拎着东西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看得真切,就只差一点,季飞扬但凡再慢一步,人已经没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你他妈——”俞子衿红着眼睛,回头,憔悴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眼睛里也蓄满了泪珠子,季飞扬看清她的脸当即愣住,噤了声,只剩凌乱的呼吸喷洒在女孩脖子上,“你……”
操,差点害死人。
季飞扬松开她,心有余悸,站起身来,大喘气,望着地上坐着流眼泪的姑娘,烦躁的挠头。
一滴鲜红掉落在地上,砸散开来,溅在她的手背上,温热的。
俞子衿抬头看见少年手肘裂开一个大口子,因为救她。
“对不起”
三个字似有若无的轻飘飘的钻进耳朵里,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柔柔的软软的,很好听。
这么热的天,女孩儿身上凉得出奇,他抱住她那一刻,就感受到了。
季飞扬不知道要怎么和她说话,她听不见,自己也不会手语。
周毅来得及时,看清俞子衿的脸,也出了一身冷汗。
随即快速脱下衬衫给季飞扬包扎,手都是抖的,他们差点害死人了。
季飞扬拿过那个帆布包,快速精准的找到那个助听器,蹲下,小心细致拨开她散落的头发给她戴好,像碰一个瓷娃娃,稍一用力就能把人碰碎了。
“你的包还给你,我们没拿你的东西,都在里面。”
周毅站一边,惊魂未定的狂点头。
俞子衿没反应,季飞扬又说了一遍,胡乱的抬手给她抹眼泪,几个警卫员正大步往这边来。
“你别哭啊,不是都——”
“老季,赶紧跑”
俞子衿这种行为属于扰乱公共秩序,被抓到怎么也得关几天,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说不定比她要严重,关个十来天不成问题。
季飞扬跑出去几步,回头看了还坐在地上的她一眼,刚才他就注意到女孩走得很慢,还有那个残疾证,脚估计跑不了,算了帮人帮到底,折回来,俯身快速道,“抱紧我”
少年的声音凛冽沉稳,她听见一点儿,不知所措,却还是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鸭舌帽遮挡下的那张脸,她没有见过,但总有种熟悉感。
季飞扬一把将人捞起来,抱进怀里,周毅提上她的东西,三人着急忙慌的就往出站口跑。
“你们几个站住!”
“傻子才站原地等你抓呢!”
俞子衿个子不算矮,但却轻得出其,季飞扬抱着她丝毫不觉得费力,一口气跑出去多远,不带喘的。
僻静狭小的巷子里,身后追赶的声音逐渐消失,周毅气喘吁吁的跟上季飞扬,见他小心翼翼的把人放在排椅上,笨拙的给她理头发,轻声细语的哄着。
今儿真是撞鬼了。
周毅走近,一屁股坐她旁边,喘气捶胸。
季飞扬蹲着,俞子衿低着头还在哭,他实在没招儿了,耷拉着手,手臂上的血口子还在往外浸血。
空气中淡淡的铁锈味儿窜进她的鼻子,她微抬眸,耸动嫣红的鼻尖,指着他的手。
季飞扬瞄了一眼,不甚在意,“放心,死不了,不过,你刚才,”
“疯了?还是傻了?搞自杀?就为了那些不值当的东西?”季飞扬语气责怪,看着周毅怀里抱着的包,属实不理解,里面甚至连一百块钱都没有。
俞子衿摇头,她单纯的就是不想活了。
周毅把东西放回她手里,“妹妹,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这也太想不开了吧!”
季飞扬摘下帽子,罩在她头上,往身后的地上一坐,双手撑地,仰头看她,“行了,要哭就哭,憋着干什么,哭完了,生活还得继续不是,不是有句名人名言怎么说的来着?”
他瞥周毅,周毅摇头,他哪儿知道这些,能认识几个字儿就不错了。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季飞扬灵光一闪,脱口而出。
说完,周毅不禁对他竖起来大拇指。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多好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