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太大的时候,小姑娘充满灿烂千阳。母亲拿着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旧相机,专注的拍着。
但却不是拍她。
“你挡住弟弟了。”
她经常听见父亲抱怨说“生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用”
那个家里有一本相册,俞子衿的照片只有一张。
好像从出生开始她就是不被喜欢的那个。
那场车祸是怎么发生的?
记不太清了。
大货车逼近那一刻,她下意识的护住了俞顺。
耳朵里传来的最后的模糊声音好像是消防员在说这儿还有一个女孩。
俞顺住着最好的护理病房。
可她却只能在那个住着好多人的小病房里占据一个角落的位置。
她彻底成了累赘。
像个残次品被丢弃。
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们有着难以想象的嫉妒心、好奇心和被压抑的恶,他们像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会跟她过不去,会为难她,会自以为是的把自己的烦与忧加注在所谓弱者的身上。
好像看到别人痛苦他们就会很开心。
俞子衿爱笑。
她们就总想让她哭。
可俞子衿从来都不知道
原来
笑也是一种罪。
听不见那些年,她的世界安静了很多,只要不去注意,任凭这世界如何喧嚣恶劣,好似都与她无关。
…
偌大的公寓,却也不是她的。
有一点裴冀州说得没错,岑溪一开始就是因为他的家境接近他的。
到了现在的境地,就算没有爱,她也不可能放手。
公寓这边的动静全都传到了裴家那边,裴冀州前脚刚走,电话就打进了岑溪的手机。
裴母开口就是指责,江城那件事,那个人,他们已经极力抹除了,裴冀州突然抽风,只能是因为岑溪。
“你和阿冀吵什么,他怎么突然要去江城!”
岑溪手指嵌入手心,克制着,至少不能是现在翻脸,“他只是去玩几”
“我不管他去干什么,你立刻去把人给我弄回来!”
这就是裴冀州的母亲,向来轻视她,甚至都不顾她还怀着孩子。
“我知道了。”
那边没等她说完就已经挂了电话。
下楼,司机已经等在那里,见她过来,也没打招呼,等岑溪上车坐好,就发动了车子。
裴家的人还真是,从上到下,没一个拿正眼看她呢。
不过没关系。
她摸着肚子,麻木的看着前方。
春雨绵绵,细细密密,天微亮,裴冀州就已经拿着季飞扬给的地址找到了那栋烂尾楼。
这栋楼开发商跑了,不久就要拆了,人去楼空。
少年跑上楼来,走近坐在废砖上抽烟的人,“他来了。”
季飞扬挥了挥手,让他走,沉声开口“记住,这是你欠她的。”
俞顺转身时,瞄了一眼水泥地角落里锁着的女生,面目可憎,不知是死还是活,“季飞扬,你…会后悔吗?”
闻言他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将手里的烟扔到地上,站起身,脚底踩住,碾烂,嘴角的弧度轻蔑,语气不善,“赶紧滚。”
俞顺有时候并不明白季飞扬,但他也不想明白,他只是想要一个人来替他做这些事。
生在这样的家庭,他们别无选择,俞顺对俞子衿谈不上喜欢,即便她是自己的亲姐姐,也因为她是自己的姐姐。
因此不能否定,她的一部分不幸来自他。
李蓝冰是他故意弄到季飞扬跟前的,起初他只是想试探,直到现在,俞顺清楚的知道季飞扬脱不了身了。
或许他也并不想脱身。
“她死的时候,那个孩子刚满三个月”
可以确定是裴冀州的。
不是那些人中的某一个。
“老子他妈让你滚!”季飞扬有些失控,额上凸起的青筋昭示着他的怒意,扔出去的水泥砖砸在少年身后的墙面,细碎的砖块飞溅,划伤少年的手背。
俞顺了然,从另一边的楼梯下去时,与上来的裴冀州正好错开。
在俞子衿的遗物里,俞顺发现一个视频,岑溪那个贱人发给她的。
似是有意让她一遍遍回忆。
裴冀州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女孩的自尊心狠狠踩碎。
她好不容易给自己竖起的保护自己的屏障,在少年声音响起的那一刻碎了一地。
他跟他们说,“俞子衿啊,上过了,也就那样。”
他说得那么轻松随意,可是那字字句句都像刀片贯穿她的整颗心脏。
少年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响起,“我裴冀州会喜欢那种残疾人吗?听不见也就算了,腿上还有道好长的疤,啧啧,”他的表情似是嫌恶到了极点,没敢再听下去,女孩慌乱的摘下耳边的助听器,可是还是能看见他上下翻动的唇瓣。
无声的话语震耳欲聋,肮脏的字眼似乎都在跟她叫嚣着过去他们之间就是一场游戏,以他为主导,是他们的赌局,她就只是场上最不起眼的那个赌注。
“阿冀……”一道柔柔的声音在轰闹的五光十色的包间里响起,干净纯粹。
俞子衿就站在包房玄关处,她纤瘦脆弱,明明红了眼尾,却努力抑制住快要汹涌而出的悲伤,牵动嘴角,露出独属于她的标志性的笑容,“我们分手吧。”
这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不过是一个笑话。
他带着目的接近,那些有过的美好得不像话的瞬间,那个她曾以为是救赎的人,最终把她推向了无尽的深渊。
转身,强忍着的眼泪决堤肆虐。
“你们看她走路的样子!”
俞子衿痛恨自己的残缺,连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都做不到。
“好滑稽啊,哈哈哈哈!”
“裴少,你是什么眼光!”
“什么东西,轮得到她提分手?”
“蓝冰啊,看样子,还是裴大少赢了啊!身心都骗到了,你不服输也不行啊。”
坐在裴冀州旁边的李蓝冰,死死按着他的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想成为这些人的笑柄的话,就只管追出去。”
喜欢俞子衿是件丢脸的事吗?
角落里的岑溪冷眼看着坐在正中间的裴冀州,他竟然也会害怕失去。
人潮最鼎沸的时候,她才看见少年惊慌失措的往女孩儿离开的方向狂奔而去。
只是那天晚上他没有找到躲在角落独自啜泣的姑娘。
以后也都找不到了。
这个局是岑溪设的,专为俞子衿。
她知道裴冀州最自私,捏准了他会在那些富家公子哥跟前大言不惭,话题是她挑起的,可戳人心窝子的每个字却都是裴冀州亲口说的。
她想俞子衿那样的人,反正都已经那么糟糕了,在惨淡一点又能怎样呢?
岑溪没想过她真的会去死,即便很多次她都这么想过。
所有的真相剖开以后,才恍然,裴冀州不知道俞子衿经历了那样的不堪,也不知道她怀了他的孩子,甚至不知道她死了。
这场闹剧华丽的落幕。
铺天盖地的报道都是那个疯子。
烂尾楼的受害人。
几个贪玩寻刺激的高中生无意中上了那栋烂尾楼,看到了那惨绝人寰的场景。
穿堂风呼啸而过,如山洪般汹涌澎湃,又如侬般专一执着,空气中浓烈的铁锈味被风吹得四处游荡,仿若是在祭奠什么。
满脸血污的人就坐在没装玻璃的窗边,摇摇欲坠。
媒体大肆宣扬着这场残忍的屠杀,他们说那是一个极致的精神病患者的杰作。
季家给季飞扬安上了精神病的名头,在他情绪最不稳定的这段时间,他们找了最好的律师团队。
不管媒体如何讨论报道,季老爷子都没有放弃他。
几乎是堵上了整个季氏集团来救他。
可是法庭上
一直被视为精神病的人却忽然开口,整个人平静异常,“我认罪。”
众人哗然。
他们嗤骂,唾弃。
戴安和周毅坐在人群中,久久没有回神,直到此刻他们都没能从他眼里看到释然。
六月的蝉鸣不止,一场雷雨连着下了三天,枪决前一晚,裴冀州醒了。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他侥幸保住命,可却伤了腿。
他知道季飞扬是故意放他的。
有人身死是解脱,而有人活着是煎熬。
周毅收到了季飞扬的手写信,他没读多少书,写不出华丽的辞藻,说是一封信,但其实上面也不过潦草的几句话——
我唯一后悔的是入狱那三年。
是她说需要我的时候,我只能隔着铁栏杆和玻璃窗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我预想着她会遇到很好的人,会有光明的未来,会逃离黑暗……
其实,俞子衿从来都不是胆小鬼,
我才是。
我不敢对她诉说喜欢,不敢让她等等我。
我并不畏惧死亡,
但我害怕找不到她——
我无数次试图说服自己接受,然后依照她所期待的那样好好生活,可是你知道吗?没有俞子衿的世界还不如地狱。
……
狭小破旧的出租屋,周毅给季飞扬收拾遗物,他的东西少得可怜。
季飞扬出来以后,周毅来过他这里几次,但从没有像今天一样仔细观察过,明明那个人早已消失不见,但在这个房间里却处处可见她的痕迹。
衣柜里很干净。
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件件崭新的裙子,
他省吃俭用买了最新款的助听器,放在小盒子里。
还有好多东西,竟全都是和俞子衿有关的。
他最后带在身上的只有那张小小的一寸照。
周毅此刻才真切的感知到,季飞扬是怎么熬过来的。
也许大多数人不明白季飞扬对俞子衿的感情,但周毅知道,俞子衿是季飞扬的光,他追着光走,可那束光突然灭了,他的世界真的就只剩压抑着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季家的人最终把季飞扬带回去了。
他也算有了归处。
裴冀州动用了一切关系把参与那场欺凌的人送进了监狱。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的。
迟来的真相、正义阻止不了这场悲剧的发生。
从头到尾,那个胆小鬼都是他。
而不是热烈爱着俞子衿的季飞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