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绵绵足足下了三天,可这雨势阻挡不了传遍邺方的风流韵事。
茶楼酒馆、赌场、作坊、纷纷议论着苦命痴情女,冷血负心郎的凄婉故事。就连中枢府街也开始热议。
“听说没,上回去醉香楼闹事的那个姑娘没救过来,去了。”老衙役惋惜道。
“啊!”小衙役们惊呼。
“而且啊,我还听说,闹事那姑娘也与大将军有染,只是她妹妹先一步有孕罢了。”
“天啦噜!姐妹花共侍大将军!”众衙役咤异。
“好歹也是睡过的女人,大将军怎能这样狠心。”
老衙役叹息道:“是啊,那女子的妹妹后来也病死了,同她阿姊一道去了,真是可怜这一对姐妹。”
众人皆是忿忿。
“老哥你咋晓得这么多?”
老衙役忙掏出怀里的东西来,是一本风月话本“痴女怨”。
“这话本讲得就是大将军这段风月往事。”
众衙役都把脑袋凑了过来一同翻阅。
“啧啧,词藻华美,行文开放,呦!还有插图呢!真是香艳!”
“我看看!我看看!”
“老哥!这话本不错,哪买的啊?”
老衙役道:“满大街都是,你们自个儿买去!别凑到这儿看!”
“咳咳!”两声咳嗽打断了一群唧唧喳喳的人。
“啊!师爷好!”
众人站好,皆是毕恭毕敬的正经模样。
“呦!瞧瞧这是什么?”师爷俯声捡起地上的画本,翻了翻,不轻不重道。
“以后当值期间,不允许讨论这些事。”
“是!师爷!”
“不过嘛……我和县太爷准备散职后一道去戏院子看痴女怨,是赫家班当红花旦出演的,你们要有兴趣可以同去。”
“好!同去同去!”众人皆拍手欢呼。
长乐殿,阿鸢足足昏睡了三天,高热不退,就算有的时候睁开眼睛,也是失神地看着李翊炀在眼前晃动,没有任何反应,不一会又睡过去,只有在药瘾发作时才会痛醒,服下恸绝后又睡下。
灌了三天的汤药,也没什么起色,翊炀心里明白五星相连之日愈加近了,手头上的事更多,不能一直守在床边,所以东宫里里外外已是换了一次血,里外侍俸的宫人皆是大内高手装扮的,安全是得到了保障,惟一不足的是这群高手不太会照顾人,不过翊炀觉得那不重要,阿鸢的病总会好起来的。
压在翊炀心头上的事太多,城中关于他的风月谣言从未断过,但是最近几天达到极盛,他原以为自己根本不会理会外头这些疯言疯语,也懒得同任何人解释,喊冤,可后来他已经到了不戴个黑色斗笠,就出不得门的地步。翊炀实在受不了,回回一出宫门就被一群人当成奇珍异兽围观,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妇指指点点,虽然他李翊炀尚未发展到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局面,但是他这个冷血无情的形象算是深入人心了。
“好戏马上开场喽!”
“就要开场了!”
海棠园的伙计敲着锣,大声嚷嚷起来,巨大的红纸上写着各式角色的名字,剧情介绍云云。
陆陆续续不少看客朝里头涌,这其中平头布衣有之,纨绔世子有之,闺阁小姐有之,达官权贵亦有之,热热闹闹的,跟元宵节赶灯似的。
“呦!萧丞相,您老也来了!”
宗正大人一脸惊讶,萧忠石素来不喜欢戏园子这种地方,可没想到今日竟携家眷同来。
“赶个热闹罢了。”萧丞相抚须一笑。
应着建威大将军的名头摆在那里,倒是吸引了不少朝中老古板过来,也想看看这位同僚的风月事迹,萧丞相每日朝会都与建威大将军比肩而立,自然是比较关心这个年轻人的个人问题。
“爹爹!”一个粉雕玉琢的妙龄少女朝齐横跑来,“你怎么走那么快啊!我都追不上了。”
“休得无礼!”齐横低声喝斥,“这是小女阿兰,性格鲁莽,萧丞相误要见怪。”
“萧丞相?”阿兰忙欠身行礼,忽而发现萧丞相身后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面容俊朗,两颊不禁染上绯红。
两位大人见状,皆是笑而不语,互相谦恭了一翻后,并肩携着家眷朝海棠院里走去。
还有半刻钟,好戏就要开场了。
看客们都已入座,此刻海棠园外只有零零散散过路的行人。
戏班子伙计仍在高声吆喝。
一袭黑色劲装,头戴斗笠的男子在海棠园外走过。
“哎呦!少侠,要不要进来看场戏?楼上只剩一间雅座了,错过这场再等三天!”
黑衣男子微微驻足,“不必了。”
伙计毫不气馁,“是咱们当红花旦出演的,而且还是以建威大将军真实风月史改编的曲儿。”
黑色斗笠下那张俊脸已然发了僵,一字一顿道。
“真的不必了。”
说完逃难似的离开此地。
虽说李翊炀武艺超群,此时却不敢踏进这海棠园半步,若是在里头暴露身份,他一定会被众人的唾沫星子给活活淹死。
且不说那头好戏如何悲悲戚戚开唱,李翊炀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朝东裕王府走去。
密室里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惟剩建威大将军,东裕王一颗心也是悬着不上不下,距离那天已经过去三日,还没见过翊炀,而李翊炀一直很安静,说明他三天前没有认出自己,可东裕王还是有些不安。
密室入口处,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
众人翘首而望,皆是一副来打趣的模样。
“呦!大将军还戴着斗笠?”何太慰大惊小怪道。
恒霖王两眼眯成一条缝,“可不是吗?大将军可是大昱风云人物,这大街小巷的,哪有人不讨论将军的风月史啊?”
东裕王倒是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打趣翊炀,他观察着翊炀的表情,翊炀看上去同往日无异,此刻东裕王才彻底放下心来。
李翊炀冷着脸争辨道:“胡诌!外面那些谣言全都是胡编乱造!”
何太尉笑意更深,“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大将军平日与太子殿下逍遥,还跑到宫外头享用那一对姐妹花,厉害得很啊!”
不待翊炀出言,东裕王倒是先开了口。
“少不正经了,你们年轻时指不定做过什么更荒唐的事,现在倒来嘲讽别人,翊炀,坐,别理会这些。”
“好。”翊炀朝东裕王一点头,以示感谢,表面上的平静并不代表真实想法。
翊炀现在没有撕破脸,那是因为没到时候。
失控愤怒也只有最初事发之时,时隔一日,翊炀便彻底冷静下来,如果他一直生气愤怒,就说明他对这个父亲,对东裕王府,对这个家还有感情。
翊炀的平静不是装出来的,他是彻彻底底的寒心,对待一群伤害他的陌生人,等待时间复仇就好,其他的不必考虑。
“来!来!都坐下来谈正事!”东裕王说着铺开一张巨大的皇宫地形图,细化到每一座宫廷、楼宇。
“翊炀,你手上总共能调派多少兵力?”东裕王明知故问了一句。
“七万。”
“好!你这七万人马足以将皇城围个水泄不通。”
“所以王爷……不日后,你打算安排我到哪儿?”
“呵呵,自然是统率七万大军,防止城外兵力增援。”
李翊炀愣了一下,喉咙里终于吐出了一个字,“好。”
在场之人皆是心照不宣,像李翊炀这样级别的大将军用来守门,简直是拿着大炮轰蚊子,只能说明一点,东裕王对李翊炀的猜忌很重。
讨论仍在进行,众人皆是在紧锣密鼓地商议,包括每一个细节。
坐在不远处的皓炎、皓华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们身为王府世子,但没有被安排任何任务,顶多只是坐着旁听,眼睁睁看着李翊炀在皇宫地图上指手划脚,提出不少建设性意见,根本将他们两兄弟当成透明。
皓炎这个王府嫡长子哪里能忍?脸都发了青,却碍着场合不能发作,皓华心里也是狐疑,那日李翊炀十有八九猜到那一幕是他们兄弟安排,却以完全地淡漠为应答,更可气的是,父亲大人冒雨回来说临时放弃虫噬,再追问缘由就是三缄其口,也不让他们兄弟二人多管太子的事,现在又对李翊炀和颜悦色。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皓华无处得知,只知晓离间之计根本没起到作用,反倒是让这两人关系看起来更和睦了,还顺道让建威大将军火了一把。
皓华气得牙痒痒,不行!一计不成必得再施一计,逼宫后绝不能容下这贱种在李家耀武扬威。
烛火越燃越短,密室中的讨论却是越发激烈,直至后半夜,众人仍是喋喋不休。
这几天,绵绵细雨总算停了。
日光冲破乌云的阻拦将阳光洒下皇城。
阿鸢缓缓睁开眼,无神地看着头顶的纱幔。
“啊!殿下醒了!”贾隆雀跃地来到榻边。
“水……水……”
贾隆眨眼间就将盛满水的瓷碗递到阿鸢唇边,喂她喝水。
“殿下,您慢点喝。”贾隆虽这样说,可手上动作却笨拙。
一碗水喂下去,将近有一半沿着嘴角流下,还有一半洒在衣襟上。
……
“扶本宫起来。”
不会伺候人的贾隆讪讪地,“嚯”地一下把阿鸢搬得坐起来,阿鸢因这突如其来的外力一阵昏炫,差点又昏了过去。
“哎呀,殿下您可千万别再睡了,您都昏了六天了。”
“本宫……本宫生病这几日,是谁在近身侍候的?”
“是奴才啊!殿下”
阿鸢用力闭了闭眼,“怪不得本宫会昏睡这么久……”
贾隆心大,没听出殿下话中有话,笑嘻嘻道:“大将军在宫外头,奴才这就差人去请。”
阿鸢白了贾隆一眼,“要你多事,本宫现在……不想见他。”
“哦。”贾隆丧气地垂下头。
阿鸢在众侍着的搀扶下,一番折腾后总算是梳洗停当,阿鸢捧着一碗小米粥细细喝起来,外头阳光普照,阿鸢便打算去御花园走走,晒晒太阳。
一旦和外界接触,阿鸢便不可避免的接触到一些近来朝野坊间盛传的话题。
今夜是海棠园第三次开演,仍旧是高朋满座。
戏班伙计满脸堆笑进行最后的一轮卖力吆喝。
“半刻钟后,好戏开锣!”
“还剩最后两张票!欲购从速!错过再等三天!”
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给我个包间。”
伙计嘴咧到耳后根,一转头却愣住了。
眼前的人是个纤瘦少年,面容俊雅,可是面色惨白,眼睛红红的,似乎还挂着泪痕,戏班伙计识人无数,一眼看去此人应当是躺在病榻上垂泪的病美人,如何跑到这种热热闹闹的戏园来了?而且一看对方着装便知是个富家少爷,怎么身边一个伺候的随从也没有?好生奇怪?
不过戏班伙计禀持着有钱不赚是傻子的原则,热热切切招呼道。
“少爷来得真是巧,就一间包间了。”
“好。”少年点了点头,付了一定金子给伙计,便朝里边走去。
就在戏班伙计乐呵呵将金子放入怀中时,头顶上方出现一片阴影,一抬头三个黑衣人遮住戏院上方的大红灯笼。
“哎哎!三位大爷别硬闯,就一张位子了。”
“不用,我们站着就成。”
付了银子后,三人匆匆进了戏院,悄悄跟随着前方的少年。
前来看戏的人皆是笑逐颜开,惟有二楼包厢的那个少年哭丧着脸与周围热闹环境格格不入,当然喽,也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她。
云板声敲响。
好戏开锣喽。
古琴琵琶,嘈嘈切切错杂弹,悲悲戚戚曲调儿引人入境,构勒出一副似真似幻的凄美意境来。
二楼包厢里的少年,揪住衣襟,只是听着这悲凉的曲调就哭出声来,引得不少看客注目。
“咦!这戏还没开始唱,怎么就有人落泪了?
此时,海棠园座无虚席,世家子弟,布衣百姓,大姑娘、小媳妇以及达官权贵挤挤一堂,有想欣赏两位当红花旦的曲艺,也有好奇大将军风月的,亦或吃饱了撑着消磨时间的。
别管大伙来这儿是怀着什么目的,当红花旦梨花带雨开唱时,众人的心绪、表情皆是一致的哀婉,也有不少落下泪来。
只是根据醉香楼里那位林金儿姑娘的只言片语,戏班子团队便捕风捉影将建威大将军的风月故事完完全全脑补出来。
从将军如何认识林家姐妹,因缘际会,雨露情缘再到凯旋而归封大将军,身价暴涨,继而想要攀上皇亲,嫌弃林氏姐妹,强迫林银儿落胎,赚足了看客们一把辛酸泪,醉香楼快炙人口的一幕戏,更是惹得众人激愤,更有入戏太深者,跳到板凳上对扮演大将军的武生破口大骂。
在看客们巨大情绪起伏中,“痴女怨”也接近尾声。
笙箫齐鸣营造出漆黑雨夜的悲凉。
林银儿最终没有等来心上人,在病痛交加中离世,林金儿被心上人重伤后不治而亡。
一对妙龄姐妹花。
在那样一个悲凄雨夜中,化为两缕香魂。
曲终。
灯火相继点亮,看客们恍惚都沉醉在巨大的悲伤中。
直至一个单调响亮的掌声才唤醒看客们的意识。
刹那间,雷鸣般的掌声四起,经久不息。
大姑娘、小媳妇早已哭得泣不成声,就连男人也是眼角噙泪,当然还有更夸张的,二楼包厢里的那位少爷,从戏开场就一直哭到曲终人散。
“小少爷,咱们戏园子快打烊了。”老伯拿着扫帚打算清理包间。
少年抹了把泪,睁开哭肿的眼睛,果然楼下的看客们都走得差不多了。
“嗯……我该回去了……”
老伯看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
“唉……一看就是性情中人。”
站在海棠园门口,夜风袭袭却吹不散少年心头悲凉,同样是在海棠园门口,小贩却笑得合不上嘴。
书摊小贩极有商业头脑,他将痴女怨的风月话本直接拖到海棠园门口卖,等到戏散场后,他只要吆喝几声,便有大批没有从悲伤阴霾里走出来的人来光顾他的生意,不片刻,话本几近销售一空,他也赚得盆满钵满。
“哎呀!小少爷!”小贩一见少年脸上挂着泪痕从海棠园出来就知道又来生意了。
“最后一本痴女怨了,您来得可真巧啊!”小贩为了赚那几十文钱,好收摊回家,竟硬是将那风月话本塞进少年怀中。
“这可是书行最近卖得最好的一个版本,要情节有情节,要风月有风月,您看这个书的香艳配图,画得是相当良心,走笔流畅,栩栩如生。”
少年翻了几页,苍白的嘴唇不住颤动,滚滚热泪流下,身子也渐渐的颤抖。
小贩笑得很开心,因为他知道这笔生意做成了。
李翊炀回到长乐殿时,已是子夜了。
“将军,殿下今儿醒了之后,执意要去宫外,小的们也只好暗中保护。”
“醒了就好。”说罢翊炀正欲大步朝里走。
“将军,殿下刚刚去海棠园看了一场戏回来,是痴女怨……”
轰——
翊炀如遭雷击愣在原地,整张脸都发了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