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院外,木头坐在石凳上休息,草坪中任何一处虫鸣声,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忽的,他猛然睁开眼。
远远传来的脚步声引起了木头的警觉,他遥遥望去,前方竟隐约闪烁起些许亮光。
“这个时辰,会是谁?”
木头跳下石墩,细细聆听,从脚步声来判断大抵有五六个人。
木头看清了,就算是只有微弱的烛光,那件明皇色的龙袍,依旧熠熠生辉。
木头向前拜倒:“三呼万岁!”
“太子最近如何?”
“自殿下那日苏醒过来后一切如常,睡前大闹一场后已安寐。”
“嗯,好,朕进去看看太子。”
德辉帝身后三名内监,两名大内高手皆止步于木屋外。
此时天边已露出一丝鱼肚白。
德辉帝私心同皇儿说会体己话,就直接去太和殿上朝。
“皇儿?”
昏暗的小屋内满地狼藉,显然皇儿刚刚闹过脾气。
“小吉子这个狗奴才不晓得要收拾吗?”
“皇儿,醒醒!父皇来看你了,这天又不冷,做甚盖得这么严实?”
德辉帝见太子仍用被子蒙着头,一动不动忙唤了两声,心道不妙,急忙掀开被子。
啊?
云麾将府。
“阿鸢,醒醒。”
李翊炀轻轻抚摸着阿鸢的身体。
“嗯?”
阿鸢在一片迷蒙酸痛中醒来,这些日子她难得睡个好觉。
“四更天了。”
“哦。”
阿鸢翻过身来,搂着翊炀,又准备睡个回笼觉。
翊炀被逗乐了,“小懒虫,你忘了,趁着天大亮前,你得赶回养心院。”
阿鸢极不情愿地哼哼了两声。
“呵呵……看来啊,这半夜爬墙幽会情人这事儿,你是做不来的,等天大亮了,你还赖在床上,这不得东窗事发了吗?”
“那你做什么也起得这么早?”阿鸢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太子殿下,臣得赶去太和殿了。”
阿鸢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从前怎么不见你这么积极参加朝会。”
“今非昔比,以前臣站得位次靠后,都快站出太和殿了,如今排在武将头一个,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臣岂能迟到?”
“哦。”
说话间,翊炀已梳洗穿戴整齐,而阿鸢仍旧迷迷瞪瞪坐在床上。
翊炀哭笑不得,只得亲自为太子殿下梳洗,亲手给她套上那件太监服。
“还别说啊,阿鸢,我看这小太监穿的袍子还挺适合你的。”
“你放肆!”阿鸢说着就用手去掐翊炀大腿。
翊炀陪着阿鸢嬉闹,一脸阳光幸福,半丝都不像半夜那个下令属下用利刀和鲜血编织阴谋的魔鬼。
养心院内,德辉帝怒火中烧。
“说!”
又是一盆冰冷井水浇到小吉子头上,小吉子瞬间体会到什么是醍醐灌顶。
“我说!我说!说什么啊?奴才真的不知道殿下去哪儿了。”
小吉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被两名侍卫架着压在地上。
“狗奴才!你为何躺在太子榻上?”
“不……不知道啊……奴才只记得当时殿下嚷着吃果凤梨,然后奴才后颈一疼,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呜呜……陛下饶命啊!”
此刻,一言不发的木头扑通跪倒在地。
“是属下失职,殿下戌时便已离开养心院,当时殿下穿着吉公公的衣服,属下只当是……”
“混账东西!”
德辉帝一脚踹在木头肩膀上。
“你!你在宫中任职近十年,这点小把戏也能瞒得过你吗?”
“是属下失职,请陛下责罚。”
德辉帝显然没有心情追究谁的责任,当务之急是将太子找回来。
“来人啊!通知刑部、顺天府、御林军给我把太子找来!”
“陛下!”木头膝行一步,一个头重重叩在地上。
“陛下,殿下已被足足关了六天禁闭,如何受得了?也许只是外出透透气,很快就回来,这样兴师动众去找,陛下想不重罚殿下都不能了啊!”
德辉帝大怒,“重罚他还逃得了吗?王储安危关系国祚,你们一群人愣着干嘛?快去找!”
“是!是!”
草丛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小太监躲在草丛里探头探脑,不断朝小屋这头观望。
“哎呦!”
后颈蓦然被人拿住,小太监被大内高手拖出草丛。
“何人?鬼祟行事?啊?”
大内侍卫突地被太监帽下的那张脸惊呆了。
“拜见太子殿下,臣冒犯殿下,该死!该死!”
众人听闻这一响动,纷纷呼出一口长气。
“殿下回来了,不用惊动朝野了。”
须臾后,一众大内高手,内监宦官簇拥着那个“小太监”进入小屋。
“拜见父皇。”阿鸢跪倒在地。
德辉帝脸上表情一变几变,先是惊吓,再是惊喜,最后是震怒。
“死哪去了?穿成这个样子!”
阿鸢紧张地揪住衣角,小声嗫嚅:“去宫外……散散心……”
“你还敢跑到宫外去!朕的话你全当狗屁了?今日要是不重罚你,你就不会长记心!”
完了……完了……
众人皆替太子捏了把汗,德公公一直在永安宫伺候的,又是看着殿下长大的,于心不忍。
“陛下,再耽搁下去,就要误了朝会了啊!文武百官们可都还等着您呐!”
德辉帝用力闭了闭眼,强压怒火,对太子厉声道:“别以为你这次还能从轻发落,回头收拾你!”
德辉帝扔下这句话后,扬长离去。
阿鸢心头“咯噔”一下,瘫坐在地上。
太和殿。
文武百官皆站定,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李翊炀紧赶慢赶,所幸没有迟到。
“咦!今儿个陛下如何迟了?萧丞相在原地自言自语。
李翊炀以为这话是对他说的,回应道:“是啊,陛下素来勤于理政,今日怎么迟了?”
萧丞相见建威大将军接话,抹不开面子,不得不同他攀谈几句。
忽地,何太尉惊呼一句:“呦!方固那个老古董怎么也迟了?稀罕事啊!”
萧丞相,建威大将军先后向后回望,竟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呦!还真是。”
李翊炀一脸的不解疑惑,面上全然没有任何慌张不安。
“陛下驾到!”
众臣跪拜,三呼万岁。
德辉帝一脸倦怠没什么精神,可朝会总要继续进行。
放眼望去,方固那个站位悬空,德辉帝心下也是狐疑,按理说无故缺席朝会,理当受罚。不过方固也是从不缺席迟到的,怕是身体抱恙,也不再管他。
三名文官出列,针对近来推行的方田均税法争论起来,各执一词,喋喋不休。
德辉帝实在困乏,神思倦怠,集中精力了一小会儿便走了神。
此刻,皇帝正好瞥见武将第一位的建威大将军,旁若无人地打了两个哈欠。
“哎,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李翊炀听不懂这些,这该死的打哈欠会传染的,朕也困得厉害,不过龙威不可失,阶下那么多眼睛看着……”
半个时辰后,德辉帝困得连眼皮都睁不开了,一句“容后再议”中止了三位慷慨激昂的陈词。
散朝后,德辉帝朝永安宫走去。
“处罚太子之事,先放一边,让朕先补个眠……”
“父皇!”
“陛下!”
两个人影扑通跪倒在皇帝脚边。
德辉帝惊得后退一步,低眉对上了四儿子哭得红肿的眼睛。
“父皇!我外祖父可能已经遇害了!”
“什么?”德辉帝大骇,“甘若快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乔甘若已是悲伤过度,泣不成声。
一旁的谷康忙道:“陛下,奉常府上的家丁说,方大人昨夜戌时左右去了云麾将府后就再也没回来。”
“李翊炀?甘若莫急,人没回来未必就是遇害,待父皇找李翊炀过来问个清楚再说。”
大约半个时辰后。
御书房中,争论声不休。
“都给我安静!”德辉帝一拍书案,指着阶下布衣斥道。
“你先说!”
“回陛下,草民是奉常府家丁,昨夜戌时老爷接到一封信函拆看后大怒,大骂李将军不是个东西,然后就出门了。”事实上当时方固骂得更难听,只是当着大将军的面,那家丁实在不好说。
“李翊炀,昨夜方固可有去你府上?”
“有,不过半个时辰,方大人便离开了。”
乔甘若急道:“有何人证?”
“方大人昨夜只身前来我府上骂了在下足足半个时辰才离去,我府上不少家丁都能作证。”
乔甘若忿忿道:“弟不证兄,妻不证夫,奴婢不证主,你府上家丁都听你的,他们的证词作不得数!”
“四皇子既然这样说,李某也没有办法。”
谷康则转向奉常府上的家丁,“你家老爷出府时,有没有仆从跟随?”
“没有,老爷当时气急走得匆忙,连轿子都没座,直接出了府门,我们这些下人也不敢拦着。”
德辉帝长叹一声,“那么现在就是没有人证了。”
扑通——
乔甘若直直跪了下去。
“父皇!外祖父若是离开了将府,他年事已高,绝不会留意秦楼楚馆,若是顺道拜访其他同僚,也早该回去的,至今未归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没能从云麾将府出来!”
“四皇子,你为何一定咬死是我?”
“哼!你别装了,我外祖父与同僚间往日无冤,近日结的仇也就你一家而已,若是有人想害他,不是你会是谁?”
“害他?四皇子可有证据?反正云麾将府如今也是个菜园子,大门敞开,四皇子你随便搜!”
乔甘若正要再骂什么,德辉帝道:“李翊炀,将你那封将方固引到你府上去的信函呈上来!”
翊炀从袖中取出信函,双手呈上,“这信函四皇子和谷大人都已经看过了,还请陛下过目。”
德辉帝一目十行,那信不过就是翊炀指责方固不应该那么莽撞向陛下告他的状,还带那么多人两次搜查他的府邸,结果什么也没查到,冤枉了他云云。
满纸牢骚怨言,可见方固收到这封信时该有多气愤。
“没价值的信函。”德辉帝随意将信笺扔在一旁。
“这封信至少能证明争执的缘由”乔甘若气愤地指着李翊炀。
“你也说过我外祖父同你发生口角,你一介武夫,谁知道是不是一时气愤起了歹毒之心杀了他。”
李翊炀矢口否认,“无凭无据,四皇子怎能血口喷人?”
站在一旁安静许久的谷尚书突然开口。
“请问大将军,方大人离开后将军在做什么?”
德辉帝蓦地心头一亮,是啊,这个问题看似与方固失踪无关,却十分有用,倘若李翊炀一时冲动,杀了方固,那之后呢?尸身又运去哪儿呢?再则无论是蓄意还是误杀,摊上朝廷官员命案后,总会行踪鬼祟,有失常之处。
“方大人离开后,李某自是回房间睡觉了。”
“有何人可证明?”
“谷大人这话好生奇怪,在下尚未成家,没有妻妾,睡觉还能让一大群人看着睡不成?”
谷康冷声道:“那就是没人能证明在方大人走后,大将军是在屋内睡觉的。”
“这……谷尚书……李某说不过你。”说罢撩起衣摆,学着乔甘若方才的动作,直直跪了下去,满脸恳切。
“陛下,四皇子既然说奴婢不证主,那臣确实也没有有力的人证,但是臣经历杀伐争战,绝不是因几句口角就怒极杀人的毛头小子,若说有意为之那更是无稽之谈,为了那点私仇,杀害朝廷命官是何等大罪,这其中利害关系臣岂会不知?请陛下明查,还臣一个公道。”
乔甘若怒道:“大将军这张嘴真是厉害,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朝中无人能及!还请父皇查明真相,还我外祖父一个公道!”
御书房中,二人又开始吵得不可开交,德辉帝只觉太阳穴疼得厉害。
“好了!都闭嘴!”
德辉帝沉声道:“方固乃三朝元老,皇族外戚,这次案件必震动朝野,谷康!
“臣在!”
“朕命你速速查明真相,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
陛下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算是千难万难,谷康也只有硬着头皮应下。
众人离开御书房后,皆是悻悻然,乔甘若又在永安宫门前揪住李翊炀就是一顿厮打,一口咬死他就是杀害方固的凶手,引来不少宫人注目,若非旁边有人拦着,甘若恨不能上前手撕仇敌。
闹了将近一个时辰,永安宫内的大太监已禁止在宫门口喧哗闹事为由将众人遣散了。
谷康拉着乔甘若一同愤然离去,而李翊炀却被大太监叫住。
“建威大将军,请同咱家来,这边请。”
李翊炀满腹狐疑跟在大太监身后,“请问公公,是陛下还要召见我吗?”
“非也。”大太监不再多言,只是引着李翊炀七拐八拐朝永安宫深处走去。
而此刻,谷康引着四皇子来到一处偏僻之所。
谷康小声问道:“四皇子,老师近来确实和李翊炀结了些仇,但方才李翊炀说的不无道理,他没有必要为这点仇杀害朝廷命官。”
“我一口咬死李翊炀是凶手自然不是这个原因,乔甘若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确定周围无人才压低声音道:“你是我外祖父的学生,又得我信任,这些话对你说,我是放心的。”
乔甘若细细地将几日前平王府内同方固的对话告诉谷康。
“果然,太子被关禁闭,那些废太子的谣言都是老师推波助澜的。”
“那天,外祖父离开平王府时,我就特别不安……真的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面……”乔甘若说着落下泪来。“东宫之主的位置,我以前也从未想过,没有就没有,我不在乎的,我想要外祖父回来。”
这一句质朴的话,让谷康瞬间红了眼眶。
“老师向来不参与夺嫡之事,怎么突然就为四殿下争起储位来了?”
“这个我也不清楚,外祖父说时机成熟后就会告诉我,可是……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乔甘若说着“哇”哭出声来,“那天外祖父还问我,倘若王储之位悬空,我愿不愿意争取?我说愿意,我真是傻透了……若非没有私下的小动作,王储之位如何会悬空?”
“一定是我外祖父的计划被太子一党发觉,才遭了毒手,如今太子在养心院,李翊炀是太子的左膀右臂,李翊炀在战场上的心狠手辣,谷尚书想必你也听过,加之外祖父同他先前还有些冤仇。不是李翊炀下的毒手还会是谁?”
“哎……历来夺嫡都是伴着血腥与杀戮的。”
“我……我知道。”乔甘若泣不成声,“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母妃早就死了……父皇母后忽略我,也只有外祖父疼我……如今他遇害了,连尸骨都找不到,都没法安葬……”甘若用手捂着脸,泪水却不断从指缝间滴落。
谷康也是满脸泪水,可他毕竟与面前未及弱冠的平王不同,他在官场沉浮二十余年,很快就能从悲伤中找回理智。
“四殿下!四殿下!今日这些话,这“夺嫡”二字出了你的口,入了我的耳,就不应再有第三个人知道,明白吗?”
“我知道……我不会同别人提起。”
“若是陛下知晓老师是因为助四殿下夺嫡才遇害的,说不定都不会将老师风光大葬。”
“这个我都懂。”乔甘若用力点头。
谷尚书噙着泪,又好好劝慰了眼前这个少年一番。
德辉帝独自一人仰躺在龙椅上。
颓然却没有睡意。
他怔怔地望着头顶,宫殿高耸的屋顶黑漆漆的像一个巨大黑洞,里面似乎藏着无数的阴谋。
皇帝努力地放空自己,可支言片语和记忆片段不断袭卷他的大脑。
方固死了……
昨夜遇害……
“往日无怨,近日结的仇,也只有你一家而已。”
不止一家吧……
方固携众告状,矛头直指太子。细细追究起来,太子禁足之苦也能算在方固头上……
可是皇儿决不会因一己私仇杀害朝廷命官……
可李翊炀呢?他对太子忠心,甚至可为太子拼命,可他是否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殿下已被关六天了,如何受得了?也许只是出去透透气,很快就回来。”
早不逃,晚不逃,偏偏在方固遇害那天晚上出宫透透气……
太子那夜到底去了哪里?
会不会和方固遇害一事有关?
多想无益,看来朕还得亲自去养心院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