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甘若见外祖父神情绝然,不同往日,心下更是焦急。
“外祖父,您怎么了?母后同您私下商讨了何事?”
“甘若……”方固眼角有些湿热,喃喃道:“甘若,你知道亲生母亲模样吗?”
啊?
甘若一脸莫名奇妙,母后方才总不至于同外祖父提及已故多年的生母吧?母后那一脸怒容如何也不像来叙旧事的。
甘若不解,讷讷道:“我在宫中见过亲生母亲的画像,我记得她的模样。”
“好孩子。”方固此刻再也忍不住,扭过头去抹掉脸上一行老泪。
方固子嗣稀薄,儿子早死,年过四旬才又得了个女儿,女儿难产走后,甘若就成了方固唯一的血缘至亲。方固手指抚过甘若眉眼五官,那是与女儿极为相似的轮廓。
人无完人,各有私心。
纵使方固饱读圣贤书,为人刚正不阿,也并不代表他心中没有怨、没有恨。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一念之差间,方固做出了此生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甘若,两个时辰后,去长乐殿,告诉你大皇兄,你无意间得了小道消息,云麾将府这边要出大事了。”
乔甘若又是一怔,十分不解,刚想开口询问。
“什么都别问了,甘若,照外祖父说的做,方固拍了拍甘若肩头。
“好……好吧。”
甘若心中疑惑,却不想违拗长辈的意思,应下后便匆匆离去。
方固望着外孙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感慨。
“甘若,外祖父虽然年纪大了,却想用这把老骨头再为你拼一拼!”
当方固走出平王府时,心境全然不一样了。
搜查云麾将府,于他而言,是为朝廷铲除可能存在的毒瘤。而现在,方固的目的发生了巨大变化,也引领了朝局开启翻天覆地的改变。
一天无事,李翊炀今日心情很好。
临近黄昏,太阳将落未落,云麾将府书房还不算太暗,桌案上却早已点燃了灯烛。
一灯如豆,摇摇曳曳。
“钦文,不错,你近来处理的文书很好。”李翊炀很是欣慰。
夏钦文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鼻子,“多谢将军夸赞。”
回回都是翊炀带着一摞已处理过的文书去长乐殿邀功,得了阿鸢的褒奖后,回府心情大好地就表扬夏钦文,这样的模式已持续有一段时间了。
书房外传来匆匆脚步声。
“将军!属下有要事禀告!”
“在外头等着!翊炀吼了一句,转而又对钦文温言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从今日起,每月你可多拿三份薪水,等会儿就去账房取吧!”
“谢主人,能为主人效力是我的福份,钦文愿为主人鞍前马后。”
“很好,很好。”翊炀抚掌而笑。
书房外又响起一个中年人不悦的声音。
“大将军,要出事了!”
翊炀蹙眉:“作甚么,天要塌了?在外头等着!”
夏钦文眼睁睁看着将军从背篓里取出一大摞公文,肠子都悔青了,方才真不该说那句话。
“钦文,限你三天内,将这些公文处理好。”
“呵呵……呵呵,是!将军,钦文一定不辞辛劳。”
果真呐!提高了三倍的薪水,这笔钱不是好拿的……
主仆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书房大门被人“砰”的一声推开。
严度仓惶道:“大人,方固那个老不死的,带着一群文官朝将军府这边过来了!”
“你做什么吃的?”翊炀怒喝,却不是对严度,而是责问安插在方府打探消息的内应。
那个侍从打扮的内应怯怯道:“属下一刻钟前便想进来汇报,将军让我在外候着……”
“蠢货!事情不晓得分缓急?”翊炀气得额角青筋暴起,眼角一瞥,内应旁边还站了个生面孔的黑衣人。
“你又是何人?”
黑衣人连忙道:“是王爷派属下来通知将军的,方固已向陛下讨得搜查令,要联合刑部调查百姓人口失踪案。”
“百姓失踪案关我何事?”凭什么查我的府邸?”
黑衣人忙道:“失踪的都是将军府上的长工。”
李翊炀尚是一头雾水,严度立时反应过来拍额道:“我知道了,他们要找的是那群搬运军饷的长工。
李翊炀方才如梦初醒,连忙问道:“严度,当初我让你好生处理那些人,切勿走漏风声,你将他们关押在何处?还是发卖至何方?”
严度心头巨震,他万万没料到,将军竟会过问那些长工的下落,也不曾料到会牵扯出这么大动静来,吱吱呜呜道:“属下……属下为保万无一失,将他们通通灭口了”。
“什么?严度!没有我的吩咐,你岂敢擅做主张!”李翊炀气的差点背过气去。
严度见将军目眦欲裂,连忙道:“属下这样做都是为了将军考虑,况且那些长工已被抛尸枯井,属下还往里头倒了一桶化骨钢水,尸体都已处理干净了”。
“没有!”书房一角的夏钦文尖叫起来,眼神中满是见了鬼的惶恐,显然是忆起枯井中的惨状。
“将军!我去看过西北角的枯井,里面是森白的骸骨,还有一堆碎肢烂肉……”
夏钦文紧紧抓住翊炀胳膊,双腿颤抖如筛。
严度面露不安,“属下知错,属下这就去西北角的枯井,将那些尸骸转走!”
夏钦文望向窗外,全身打颤。
“已经……来不及了……”
李翊炀顺着钦文的视线望去。
原本漆黑的夜。
隐隐约约的光亮漫进笼罩在黑暗中的将军府,不片刻,在一片嘈杂声中,火把将云麾将府照得如同白昼。
李翊炀此刻再怎么想惩治严度也于事无补,况且是他自己用人不当,没有管束好下属,此刻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见招拆招,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快步走出书房。
谷尚书默默看了老师一眼。
“老师,这回我们请来半数文臣见证,若是什么都没搜查到,岂非落人口舌?”
方固没有理会他,只是凝望正前方。
火把照在方固饱经风霜的脸上,明暗交错。
站在方、谷二人身后的一众文臣窃窃私语,他们的站位也很是考究,稍靠前些的官员大多位高,且皆弹劾过李翊炀,对此人极为厌恶,而站在后排的皆是却不过方大人的情面,又不想太得罪将军,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凑个人头。
此刻刑部众衙役已将将军府内外团团围住,别说是将尸骸移出去,便是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砰——
将军府正门开了。
李翊炀迎了出来,神色如常,朝众人团团拱手。
“这么晚了,请问诸位大人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哼!方固没有心思同他迂回,开门见山吼道。
“李翊炀!你私藏军饷,杀害府中长工灭口,该当何罪?”
方大人不愧是方大人,一句话识破惊天。
李翊炀先是一怔,神色一变,忙回驳道:“方大人,无凭无据,你莫要血口喷人!”
在场的许多文官已在李翊炀那一瞬迟疑中确定了答案。
只要负责过判案侦查,与嫌疑犯打过交道的人都晓得,若是一个天大的罪名扣在头上,完全无辜的人当是暴跳如雷,而李翊炀那瞬间的犹豫出卖了他,这是心里有鬼的表现。
不少文官已确定李翊炀不清不白,又得了消息,陛下绝不姑息养奸,因功废过,一个个腰板子挺得更直了,说话也更有底气。
“若是无凭无据,方大人又岂会污蔑你?”户部尚书从怀中取出一本账本,“这是你此次作战的行军账目,几相对比,这根本就是本假账!”
众文官全体哗然。
“这本假账中各项军用条款是往昔军用的数倍,如此粗略一算,至少有十万两黄金去向不明,请大将军给个解释!”
所有文官皆是义愤填膺,此起彼伏的质疑声在将军府中响起。
“就是啊!十万两黄金被私藏去了哪里?”
“我当时在城楼上就说,这三十万两随军实在史无前例,果真有问题啊!”
齐横的声音压过众人,“建威大将军,怪不得你迟迟不愿搬进陛下谕敕的建威将府,守着原先这座老府邸是假,守着黄金宝物才是真吧!”
此言一出,质疑声如浪潮般涌来。
“查他的府邸,一定有问题!”
“想必此番搜查就能查出被私藏的军饷!”
李翊炀申辩道:“李某迟迟不搬去新府邸,只是因建威将府的花园尚在修砌。”
“呵呵!大将军为何还在狡辩。”谷尚书哂笑一声,“本官已寻得目击人证,可以证明那二十二个长工消失时间与你获取那三十万两军饷为同一天,将军可要叫他们出来对峙?”
“不必与他多言了。”方固朝学生一摆手。
“李翊炀,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给我进去搜!”方固大吼。
“慢着!”李翊炀向前一步,高声喝道:“一品将军的府邸也是你们刑部想搜就搜的?”
方固朗声道:“老夫奉的是皇上谕旨,陛下钦点老夫为钦差大臣调查此案,也颁下搜查令,大将军,你想抗旨吗?”
李翊炀心头巨震,硬生生将怒火压下,任何罪名都抵不过当众抗旨来得严重。
他李翊炀战场上几经生死,遇到各种直面死亡的时刻,却不曾像现在这般无奈,眼前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加上那群窝囊衙役,李翊炀一个人一把刀不到半炷香就可以将他们统统解决,但他绝不能这么做,且别说翊炀根本没有舌战群儒的本事,而且此事他本就心虚理亏,那些腐儒并没有冤枉他。
翊炀自恃藏匿军饷的密室绝对隐蔽,不是这群吃干饭的衙役能找到的,可尸骸怎么办?枯井中的尸骨被发掘出来后,又该如何解释?
面对眼前一众文官灼灼质疑目光间或夹杂着看热闹,落井下石的百态,翊炀只觉泛呕,他们中的许多人几天前还备着厚礼来将军府里摇尾巴,如今见风向一变立刻改了嘴脸。
“大将军怕人搜,一定是心里头有鬼!”文官中已有人等得不耐烦,高声嚷起来。
“想必将军府上藏有不可告人之事!”才不愿让人搜查!”谷尚书见翊炀细微变化,已万分笃定,李翊炀双手绝不干净。
“由不得他让不让!陛下圣旨在此!”方固高声道。
想他李翊炀叱诧疆场,没料到有一天会被一群腐儒文士逼得进退维谷。
只要密室不被察觉,即便发现尸骸,到了刑部还有转圜余地,当众抗上,则是杀头重罪,翊炀重重阖了阖双目,无力地吐出三个字。
“请便吧!”
“好!”方固一扬眉毛。
明火执仗的衙役们个个摩拳擦掌,凶恶地推搡开府中护卫。
“全员听令,每一间屋舍,每一口枯井,所有的箱子,柜子都不许放过!”方固高声下令。
“是!”众衙役领命后冲进各间屋舍,拿出看家本领进行搜查,如入无人之境。
同一时间,长乐殿。
阿鸢每放下一本审阅后的奏折,就心不在焉地朝外看几眼,平日里翊炀都是这个时辰来的,怎么迟了…?
左盼右盼,就在太子殿下快成一座“望夫石”时,门外一阵脚步声匆匆。
“大皇兄!”
阿鸢惊疑,“甘若你怎么来了?”
乔甘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借以掩盖内心的慌张。
“大皇兄,云麾将府那边好像出大事了!”
阿鸢脸色倏然一白,大步朝前一把拽住甘若衣襟。
“翊炀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不……不晓得……我方才看到一大群人点着火把冲进将军府,建威将军也许有麻烦……”
阿鸢不再与四皇弟多言,急急向长乐殿外冲去。
抽查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
所有屋舍皆是门户大开,箱子、柜子被翻找得乱七八糟,摆设、物件皆被随意打落,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又被肆意乱闯的衙役一脚踢开,粮仓里的麻袋们无一幸免遇难,它们被捅数刀,大米、谷麦随着被划开的刀口争先恐后朝外涌,不消片刻就流了满地,加入了一地杂物的队伍,更有甚者,当真拿起铁锹在院中挖土,大有掘地三尺的气势。
在漫天飞尘之下,云麾将府护卫皆是敢怒不敢言,主人没有发话,不明真相的奴仆们只能暗暗地将一口牙咬碎了往肚子里咽。
夏钦文眼看着那群衙役朝西北角进发,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若非那张假面具以作遮掩,她的脸色怕是比死人还难看。
“完了!完了!要死了!要东窗事发了!怎么办?怎么办?”
恍惚间,夏钦文好像看到翊炀大人同自己一块押到菜市口问斩的场景,她想这回要完蛋了,夏钦文站在翊炀身后没法看见主人的神情,却瞥见严度神色如常,比他镇定十倍。
“毕竟像严度这样的人有武功傍身,与我一个文士不同,倘若翊炀大人真的倒了,严度只要能逃出邺方城,便是海阔天空,我呢?我是发誓要效忠翊炀大人……可是我不想同翊炀大人一起死啊……”
但凡是个人,眼睁睁看着自家府邸被搜查得鸡飞狗跳,一地狼藉,都会有一种极端愤怒,有一种尊严被践踏的感觉。
可惜!
李翊炀没有拥有这种感觉的资格。
因为他双手本也不干净了。
此刻他有些心疼,有些后悔。
虽然,翊炀不常居住在自家府邸,但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府邸,眼巴巴看着它被摧残,却无计可施,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这个平日狂妄倨傲的大将军。
也许,最初不该动那二十万两军饷。
可是就凭那点俸禄、赏银,我在短时间之内又要如何同东裕王经营二十年的势力抗衡,没有财力,如何上下打点布署探子眼线,培植自己的势力?
我现在还是一品大将,一旦查出罪证,坐实罪名,成了阶下囚,先前一切的经营付诸东流。
阿鸢呢?
阿鸢怎么办?
阿鸢会如何看待我?
告诉她吗?
真正企图谋逆的人是东裕王,我是那个不愿与他同流合污的儿子,我聚敛财物只是为了同反贼抗衡,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我们的未来。
阿鸢会信吗?
陛下会信吗?
谁会相信?
我怕还未将实情吐露,便在大牢中遭了东裕王的毒手。
毕竟,他那样的歹毒心肠,如何会留下我这个随时会泄密的废弃棋子?
翊炀正是胡思乱想之际,少女沉重的呼吸声出现在人群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