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鸢未带随从,只着一件常服,她骑马而来,声音并不算小,可将军府中混乱一片,闹市般嘈杂,一时间竟没人注意到她的到来。
站在末排的文官小声私语。
“切!让他平时拽到天上去!遭报应了吧!活该!”
“就是!以为自己在外头打了胜仗就多了不起!”
“哼!到头来还不是让刑部的人把家给拆了吗!”
少女紧握双拳,喘息声更重了。
人影开合的间隙。
少女清楚看见惨遭踏伐的云麾将府,刑部衙役如同一群流盗土匪,肆无忌惮破坏府中的每一处角落,府中家丁皆是俯首低眉,不是敢怒不敢言,就是吓得瑟瑟发抖。
府内满地狼藉,碎金、书籍、食材、摆件、碎瓷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屋舍大门被人踹来踹去,已是摇摇欲坠,少女也是上过战场的,她见过被敌军劫掠后的村庄惨状,比起眼前场景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一瞬间,在少女看到府邸主人的那瞬间,巨大的愤怒化为刀绞般的心痛。
记忆中翊炀一直是意气风发,英姿飒爽,何曾见过他这般无奈疲累?
文官杀人不用刀。
翊炀本就讷于言辞,如何敌得过这么多儒家大士的各种刁难,他就站在那里,一个人被硬生生欺负到现在!
夏钦文余光瞥见两名衙役举着火把向西北角的枯井走去。
“完了!完了!要死了!”
夏钦文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云麾将府所有知情人皆屏住呼吸,翊炀手心也微微出汗,他重重阖了阖双目,“该来的终是要来了。”
“大人!有发现!”
夏钦文吓得差点尖叫起来,可仔细一辩这声音并不是来自西北角。
只见将军府东院,四名衙役吃力地从屋内抬出两个大箱子。
刀尖挑开箱口的那刹那,金光四射!
“哦……”
“哇……”
所有搜查衙役皆停下手中动作,朝正院投去目光。
在众文官一片惊愕质疑声中,翊炀开口解释道:“诸位大人,请听我解释,这几百两黄金是陛下的封赏。”
众人皆嗤之以鼻,开始没来由的无端谩骂。
“是真的!不信大人们可查看这些黄金上刻的官号。”
方固冷笑:“李翊炀,你这么焦急解释是不是做贼心虚了?这些黄金是不是陛下封赏?拿回刑部查验官号便知,用不着你多废话!”
少女立于人群后,听到这一席话,心疼得阵阵抽搐。
印在少女眼里的翊炀是那样令人心痛,他讷讷地向那群官位比他低一头的文官们解释,希望刑部那群人不要拿走本属于他的封赏,拿命在战场上换来的封赏,却只换得无休止嘲讽……
在少女看来,翊炀的无助绝不是无能的表现,少女竟是陷入一种莫名自责。
“是不是我平时对翊炀不够关心?出了事,为何翊炀不派人通知我?今夜我若是没来,这群文官、刑部的人是不是准备把将军府拆了?翊炀会向我告状吗?受了委屈,翊炀为何不说?”
心脏剧烈抽搐着,少女用手紧紧捂住心口,隐隐地,似乎有一种情绪喷薄而出,快要凌驾于理智之上。
“可……可这些黄金便是我全部家当,若你们要全拿去刑部……”
在场所有文官皆是哄堂大笑。
“李翊炀,你死到临头,还做大将军的美梦呢?”
方固哂笑,“等收集到你的罪证,不要说财物,就是连你也必须去刑部,老夫连镣铐都为大将军准备好了。”
方固忽地一敛笑容,大声号令:“继续搜查,就算将这里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罪证!”
“是!众衙役齐齐应声。
“住手!”
愤怒的声音来自众人身后,压过一片嘈杂。
众人心头皆是一惊,缓缓转过身去。
“啊!”
“太子殿下!”
能来将军府扬威的文官品阶都不低,纵使太子只穿常服,也被一眼认了出来。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惊愕之余,那些文臣忙不迭行礼,余众皆跟随上官叩首,三呼千岁。
太子居高临下俯视一众臣民,面无表情,穿过人墙间隙,快步上前。谁人不晓得李翊炀背后的大靠山便是东宫这位主儿?
面对太子驾临,云麾将府众人除了翊炀,皆是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而那群文官中,除了方固,余众皆是坠坠不安。
没来由地,李翊炀总觉得哪里不对?阿鸢为何会突然出现?她怎会晓得此事?隐隐地有些不安,翊炀根本不希望阿鸢掺和进来。
方固低着头,谁也没注意到他嘴角噙着的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诸位请起!”
“谢殿下!”
还未等这群文官站定。
“请诸位大人出去!”太子语出惊人,众臣皆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没人敢当出头鸟。
方固左右环顾一圈,上前一步拱手道:“臣奉陛下旨意前来搜查将军府,调查人口失踪一案。”方固双手捧上圣旨。
阿鸢接过定睛一看,愣了须臾,随意单手送还给方固。
这一无心之举落在文官言官眼中,不知又引来多少腹诽。
“方大人,父皇特命你为钦差大臣,携同刑部搜查将军府?你为何矫旨而行?”
众臣哗然,矫旨行事可是个大罪啊……
方固不紧不慢道:“老臣不解殿下之意。”
“哼,本宫看刑部之举不是在搜查罪证,而是在查抄府邸!”
谷尚书心头巨震,忙解释道:“殿下,刑部并不是要没收大将军财物,只是需得拿回去鉴定一二,如无问题,当是双手奉还给大将军的。”
“哦?是吗?”阿鸢目光一扫院中满地狼藉,最后锐利目光定在谷康身上。
谷康被看得有些心虚……
“本宫倒是不晓得刑部衙役办事如何就同土匪劫掠无二?”
谷尚书冷汗直流,他总不能对殿下说搜查府邸大抵都是这般破坏规模,像是在应和谷康心中所想,太子冷声道:“看来谷尚书平日都是教导下属,履行公务时暴力行事啊!”
谷康倒吸一口凉气,头顶乌纱帽似乎摇摇欲坠,忙道:“是属下管教不严,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呵呵!”阿鸢皮笑肉不笑,“谷尚书为何向本宫请罪?”说罢转头看向立于一旁的男人。
谷尚书会意忙拱手道:“是下官管教不严,请大将军见谅!”
翊炀象征性点了下头后,伸手去拉阿鸢衣角,低低道:“殿下!算了,算了。”
谁料阿鸢一把甩开他的手,灼灼目光又落在不少文官脸上。
“齐大人,梁尚书,于尚书你们既非刑部之人,又非父皇钦点携同办案官员,未经许可擅闯一品将军府邸,该当何罪?”
余众皆是心头坠坠,那一堆凑人头的,看热闹的官员甚多,太子只是点了三品以上官员诘问责难,大有以儆效尤之意。
齐横熟稔大昱律法,一时竟也没找到言辞反驳,他确实理亏。
“几位大人是同本宫一道去父皇面前对质,还是同大将军赔罪?你们自己看着办!”阿鸢说罢,负手而立。
庭院中蓦地一静,僵持片刻。
于、梁二人朝齐横使了个眼色,齐大人也不是不识时务之人,只得捏了捏鼻子,朝李翊炀虚虚一拱手,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了一句:“大将军!得罪了!”
齐大人开了这个头,一众小鱼小虾也不得不跟随效仿,纷纷朝翊炀行礼赔罪。
解决了一干闲杂人等,阿鸢目光落在方固身上。
这个连父皇都要礼让三分的三朝元老,阿鸢平日里见了都是毕恭毕敬,可今日翊炀被他欺辱成这个样子,阿鸢再不拿出王储的威慑力来,何以保护心上人?
“方大人!本宫有一事不明?”
“太子殿下请讲。”
“这邺方城大规模人口失踪与将军何干?”
“失踪人口皆乃将军府中长工。”方固沉声道。
“呵呵!”阿鸢冷笑:“将军军务繁忙,平日怎会晓得府中奴仆人数增减?”
“翊炀,府上都是何人负责人事调动?”
李翊炀看都没看一旁双腿发软的夏钦文,只道:“负责聘请长工的老伯已回乡去了。”
阿鸢点点头:“既然如此,不如待人将那老伯请回来,方大人再来调查此案。”
“今日事!今日毕!”方固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倘若大将军趁此间隙,将罪证销毁移走,老夫还如何办案,请太子殿下不要阻扰!”
阿鸢气得握紧双拳,“方大人凭何笃定大将军与此案有必然关系,真相不明前,请不要血口喷人!”
“老夫曾在刑部任职二十年,岂会信口雌黄?”
阿鸢如何还听不出方固言外之意,方固明明在说他断案的年数比自己年岁还长,绝不会冤枉翊炀,正待阿鸢开口争辩时,方固又道。
“既然老夫向陛下取得搜查令,必是有一定的人证物证。”方固说着取出行军帐目,“这本账目有假,条款模糊,各项费用又是往昔数倍,至少十万两黄金不知所踪,老夫手上有人证可以证明失踪人口与此有关。”
“账目?”阿鸢接过,略略一翻。
“方大人,此本账目,治栗内史与本宫都审核过,应当没有什么问题。”阿鸢一脸蓦然道:“方大人从未领兵上阵,只晓得按往昔常规作战对比,翊炀不到半年便得胜班师回朝,用的都是奇招险招,花费必然是要多上数倍,方大人是否认为我朝将军非要与蛮贼在外头打个三年五载,这三十万两黄金才算花得物有所值!”
方固气得要后仰。
“殿下……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呵呵!方大人既然执意认为这本账目有问题,那便是本宫这个掌政太子审核有误,本宫会向父皇领走这个责任,请求将功补过。协同刑部调查人口失踪案。”
方固哑然,暗忖:“太子果真同那狠毒的皇后一般巧言善辩。”
“方大人,您老年事已高,要保重身体,天色已晚,方大人请回吧!”
乍一听,这话说得倒是客气,可全然都是命令口吻,并没有予人商榷的余地。
方固此番目的已达成,自然不愿与“黄口小儿”诡辩,只拱手道:“殿下话已至此,老臣也只能中断搜查。”
扔下这一句话后,方大人拂袖扬长而去。
谷尚书亦步亦趋跟在老师后面,余众皆悻悻然朝大门外走去。
西北角那个立于枯井旁的衙役,尚未来得及将火把探入井下搜查,见众人竟相离去,便也只能捏捏鼻子跟上,满脸的意犹未尽。
夏钦文见此一幕,那种重获新生的狂喜,无言而喻。
这群文官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消片刻,走得是一干二净,唯有那一地狼藉,宣告着他们曾到来的痕迹。
云麾将府家丁仆从不待主人下令,便拿起扫帚打扫家园。
昔日整齐幽静之所,现已是满目疮痍,阿鸢眼中神色愈发愤怒。
“大将军,看来今夜将军府是不能住了,东宫还保留了你当年作为客卿的住所。”
阿鸢抛下这句话后,竟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李翊炀一怔,立时朝夏钦文匆匆交代几句后,小跑追了上去。
望着翊炀大人追随殿下离去的背影,夏钦文不知怎的,方才那份狂喜竟被莫名惆怅取代了。
已至亥时,长罗街上家家户户闭门熄灯,宽敞的街道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月亮也被厚厚云层遮盖,所幸天上微弱的星光及远处隐隐约约狗吠声才不至于让人在寂夜中发怵。
脚步声匆匆,在静夜中显得尤为突兀,随即而来的是急切的询问声。
“阿鸢,你怎么了?”
阿鸢大步前行,一言不发。
“同我说说话呀,阿鸢,你到底怎么了?”
身高八尺的男人紧紧跟随在少女身后,一路伏低作小状。
透过熹微星光,翊炀小心翼翼去觑身旁的人。
阿鸢黑着一张脸,显然是动怒了。
“阿鸢,你为什么生气?我做错了什么……”
“事”字还未落音,李翊炀忽地就被抓住胳膊,一把被拽进大路左侧的巷子内。
翊炀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了一跳。
“阿鸢,大路上也没人,要说什么话,也不需要把我拉进……”
翊炀还在絮絮叨叨,阿鸢重重将其推到墙壁上,一把跳到他身上,用双唇封住他的嘴。
唔——唔——
所幸李翊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下盘极稳,面对突然跳上来的阿鸢,也没慌了阵脚。
阿鸢攀在翊炀身上,双腿环住他的腰,翻天覆地就是一顿狂吻。
唇分时,气喘吁吁。
“说!出了事,为何不派人通知我?”
“我……我……”翊炀被亲懵了,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
“若非甘若见到你府上出事了,前来告诉我,我这会儿是不是要去刑部捞人了?”
“我……我不想你为难。”翊炀磕磕巴巴道。
“傻瓜。”阿鸢拨开翊炀额前发丝,“以后被人冤枉,受到委屈要说,知道吗?”
翊炀有些心虚,可此情此景下,他也只能点头应是。
阿鸢摩挲翊炀侧脸,想起翊炀为了保卫大昱,差点命丧沙场,回来后却被一群文官逼得走投无路,连一点封赏都要被带走……
阿鸢鼻头开始发酸,许是想起心上人窘迫无助的模样,心疼不已,霸气不过三秒的太子殿下不禁红了眼眶。
“阿鸢,方才你那样冲动,怕是得罪不少朝中大员。”
“又如何?你是我的男人,怎可眼睁睁看着你任由旁人欺负?”阿鸢说着,串珠般的泪水滴落在翊炀脸上。
……
翊炀一怔,反复咀嚼这句话的含义。
不错。
我是男人。
我是阿鸢的。
这句话没毛病,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看到你不声不响任人拿捏,我的心好痛……”
阿鸢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只是紧紧搂着男人的脖子,动情地吻着,借此来表达她未尽的话,两人很快缠绵在一处。
就在太子殿下深巷中亲吻爱抚心上人时,永安宫那头却掀起了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