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这是怎么了?也在为外头那些谣言动怒吗?”默皇后急急迎了上来。
“唉……太子的婚事着实让朕心烦,可方才又发生一件事更让朕为之头痛!”
“还有比那些流言更糟心的?”默初瑶暗忖。
“方才方固那老顽固一再要求朕下一道搜查李翊炀府邸的旨意!”
默初瑶心头一凛,一听到李翊炀这三个字,眼前顿时一亮。
“岂有此事?”
话一脱口,她便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忙作俯首低眉状。
“朝堂之事,臣妾不该多嘴的。”
德辉帝见状,拍了拍皇后手背安抚道:“无妨的!”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帝后二人对坐,德辉帝讲述此事原委。
默皇后把持后宫多年,自有一颗玲珑心肝,一听便知其中猫腻,更加笃定李翊炀不仅妒心极重,而且草菅人命,如此心狠手辣的歹人留在阿鸢身边,默皇后岂能安睡?念及此处,默皇后心头又是一阵阵抽痛。
“不行!绝不能让那歹人继续留在阿鸢身边!”默初瑶这样想着,死死抓住衣角。
“初瑶,怎么了?你神色不太好啊?”
“没…没什么。陛下,只是臣妾以为方大人推断不无道理。”
德辉帝颔首,方固曾在刑部多年,对于案情的敏锐程度不是旁人所及,就算他的推断有理有据,这道圣旨朕也不会发放。”
面对皇后的困惑,德辉帝又道:“李翊炀乃难得将才,临危受命,解除国难,功不可没,此番与羌陵王之战,战果累累,缴获财物岂止上万金。”
“臣妾明白建威将军战功彪炳,陛下惜才之心日月昭昭,封户赏万金,实乃荣宠之盛,不过陛下拒绝方大人同刑部的合理请求,怕是落下因功废过之嫌啊!”
“皇后有所不知,这搜查令一旦发出,对翊炀名声会有巨大影响,更会寒了他的心,若最后证实他是清白的,这让他手底下十万邺方军如何看待此事,如何私下议论朕?”
默皇后可算听出来了,皇上是打算对李翊炀可能存在的罪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她岂是那么容易放弃之人,立时追问了一句。
“若他不是清白的呢?”
“这……”德辉帝立时蹙起眉头,倘若方固他们当真从云麾将府中搜查出确凿证据的话,那个老顽固必会咬死不放,众目睽睽之下,朕不得不将翊炀依律论处……”
皇后这下全明白了,陛下这不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想要放他一马啊。
“陛下!这不仅仅是私藏军饷,还牵扯出二十多条人命啊!陛下当真不深究了?”
德辉帝更是为难,“若李翊炀一时起了贪念,犯下如此重罪,按大昱律法应当削职为民,一旦涉及人命是要流放千里的!”
默初瑶实在不解,陛下为何对李翊炀如此袒护?
“陛下爱惜将才,欲要息事宁人,可那二十多名失踪长工的家眷岂会轻易作罢,陛下执意不肯支持刑部继续追查,此事若是传了出去,有损陛下圣德啊!”
“是啊,得抛个人出去消弭民怨,可李翊炀朕不舍得。”
默皇后简直要气炸了,暗忖:“整件事都是那厮惹出来的,难不成还要让别人替他承担罪行不成?说白了,陛下就是有心包庇,倘若陛下知晓李翊炀已经引诱了我们皇儿,别说抄了他的府邸削职流放,就是将其剁成十块八块,也有可能。”
一计不成,再施一计。
默初瑶忽地跪倒,拜服在地,拱手行大礼。
“初瑶为百姓请愿,恳请陛下公事公办。”
德辉帝大惊,“皇后这是为何?快快起来!”德辉帝顾不上帝威,俯身弯腰双手去扶皇后玉臂,那一刻,德辉帝迎上皇后殷殷恳求的目光,他们本就伉俪情深,见此情状,不免心中动容,默皇后轻易捕捉陛下的迟疑,连忙趁热打铁。
“陛下,依臣妾之见,这道搜查旨意须得下发,而且得让方大人主审此案。”
德辉帝一听方固的名字就变了脸,默皇后忙不迭道:“陛下,且听臣妾一言。”
“方大人处事刚正不阿,秉公执法,若由他任此案钦差,必能得到满堂朝野赞许,由他领命搜查云麾将府最能服众。届时,若搜查无果,大将军也洗脱了嫌疑,免得落人诟病,陛下那时还需安慰将军一番,以示恩宠,以免寒了他的心。”
“这个自然,可是若搜查出什么罪证……”
默初瑶当然知道陛下为何犹豫,接过话头道。
“大昱律法,贪者削职为民,涉及人命者,依情节轻重处于流刑,极刑。倘若罪名坐实,陛下还肯念及将军曾经的功劳,对他网开一面,从轻发落,那时他才会对陛下感恩戴德,再度起复时,将军才会为大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德辉帝恍然,“皇后的意思是施以惩戒,若大昱再有战事时,再度起复他。”
“皇上英明。”
默皇后见德辉帝正是思忖,又加了一把柴。
骠骑将军、怀化将军、镇国将军,哪个不是经历过大起大落,少年时几经浮沉,才磨练了心性,再反观建威将军年纪轻轻,晋升速度之快令人啧舌,臣妾听闻建威将军如今好生了得,任谁也不放在眼里,飞扬跋扈,不过臣妾也明白建威将军是太过年轻,才容易沾沾自喜,好大喜功。”
“当真有此事?”
默皇后颔首:“确是,唉……也不能怪,毕竟建威将军自幼无父无母,没受过管教,才会有这般劣根性。此番若是他当真犯下重罪却没受到任何处置,只不知以后要嚣张成什么样子?”
此言一出,史上任何一个好脾气的皇帝都会坐不住,更别说是德辉帝,他性情暴躁,不过只对李翊炀存了几份爱屋及乌的情分罢了。
“是该管管他了。”德辉帝沉下脸来,“倘若他当真犯下重罪,朕正可借此机会给他个下马威,好让他收敛心性,改改他那跋扈气焰。”
皇后大喜,胜利在望。
“若李翊炀一朝罪名坐实,陛下欲意如何?”
德辉帝深吸一口气,叹道:“唉,免去现任职务,保留官身,冠带闲住,令其回乡自我反省,若大昱再有战事,便将其起复戴罪立功。”
默皇后眼前一亮:“妙啊!陛下这一决策甚是英明,既让李翊炀得了教训,平息民怨,大昱又不会因此失掉一个将才,妙啊!实在是高明。”
德辉帝被一个劲儿的戴高帽子,难免有些飘飘然。
默皇后大喜过望,她才不管李翊炀是被处死还是流放,只要让其离她女儿远远的就好,这个冠带闲住潜台词便是如若大昱无重大战事,他这个武将再无出头之日,便是有朝一日,李翊炀还能东山再起,阿鸢早已觅得良人,相夫教子,儿女成群。谁还会记得当年的风月糊涂事?
“哈哈!李翊炀无论你这次是否清白,本宫必要让你背上这个偌大的罪名!让你滚出邺方城!”
“咦!初瑶你为何笑得如此开心?”德辉帝困惑。
“没……没什么……只是想着陛下若以大将军这样的身份开刀,整治不正之风,上行下效,全大昱各级官员间这股不良风气必将得到扼杀。”皇后口绽莲花,再度糊弄过去。
“皇后说得极有道理。”德辉帝连连称是。
德辉帝从不与后宫嫔妃说起国事,除了身边这位,不仅因为她是皇后,更是因为初瑶眼光见识不输男儿,分析问题也极有道理,在德辉帝眼中纵然默皇后智珠剔透,但她并不想要涉政,若非此事关乎她唯一的子嗣,她也不会来插一杠子,落人口舌。
“其实若拿翊炀开刀,整治不正之风,朕还有些不舍……”
“陛下!李翊炀若是可塑之才,就要经得起考验与打磨。自他为官以来,一马平川,一帆风顺,受些磨难,于他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是啊!是啊!皇后言之有理。”
帝后二人相对坐着,又说了不少话,不知不觉天色渐晚。
奉常府。
“天色已晚,师尊还是早些歇息吧!”谷尚书苦着脸道。
方固完全忽略谷康的这句话,他已是喝下第四杯茶,正是骂到兴头上,哪里肯放谷康离去。
谷尚书本想着将师尊送回来就行了,谁知他还是不得不迫于老师威严,坐在正厅听师尊问候建威将军八辈祖宗,耳朵都起了层薄茧,心中盘算着找借口离开。
方固骂得唾沫横飞,仍是意犹未尽。
“老师,学生想起府中还有些事物要处理……”
“方大人!方大人!”
皇宫内监特有的尖利嗓音,打断尚书的话。
不到半炷香后。
方固跪于正厅,手捧圣旨,激动得热泪盈眶。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啊!”
谷尚书跪在师尊身旁,表情也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陛下不仅拟下搜查云辉将府的旨意,同时还委派方固为钦差大臣彻查人口失踪一案。
谷尚书不明白缘何陛下的心意态度突地发生巨大改变,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这一宿,他别想睡了。
似乎是在应和谷康的想法,方固猛地抓住谷康的肩膀。
“快!快!事不宜迟!你速速去请六部九卿,请诸位大人来我府上,切记不可张扬!今夜老夫就要让李翊炀身败名裂!
事已至此,谷尚书完全没有拒绝的权力,只能听从老师的差遣。
谷康心里明白与老师交好的一众文臣,大多见不得大将军的行事作风,老师逮了这样一个绝佳机会,定要拉上一众同僚,将大将军的丑事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其辩无可辩。彻底名誉扫地,可建威大将军也不是吃素的,在朝中也是极有权势,得罪不起,可此番必是要派刑部衙门的人去搜查,到时自个儿往老师身边一站……
他这个刑部尚书就等同于彻底和大将军撕破脸了。
此刻他想起因怕得罪人而惹上是非的师弟——吴侍郎,这厮在家装病装死,彻底不来掺和此事,没准现在还悠哉悠哉躺在床上睡大觉呢,对比他忙活一天……
“苍天呐!我如何就摊上这样一个师弟!”
正当谷尚书外出纠集人手之际,方才前来宣旨的内监上前一步,小声同方固说了些什么,方固立时露出疑惑之色。
一个时辰后。
方固拱手立于一间宽敞的正厅中,这是他外孙平王的府邸。
三皇子乔甘若未及入冠,却早早有了妻妾子嗣成了家,陛下遂早将其分出宫外。
不过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这间府邸的主人,而是大昱皇后默初瑶。
“方大人,此番搜查云麾将府,无论李翊炀清白与否,搜查结果必要让他身败名裂!”
方固猛地一怔,心中巨震。
“本宫的话,方大人可明白。”
刹那间,方固明白了许多事情,却想不通更多内情。
怪不得陛下突然之下改了口风,原来是皇后从旁作祟,可皇后对李翊炀的仇恨又是从何而来?全朝堂人尽皆知,李翊炀与太子相交莫逆,皇后是太子生母,为何想置李翊炀于死地?
“本宫听闻方大人视李翊炀为眼中钉,本宫已探得陛下口风,只要此番查出确凿罪证,就将他冠带闲住,滚出邺方,机会难得,方大人可要牢牢把握住啊!”
方固听出来了。
皇后未必想让李翊炀死,只想叫他离开朝堂。
为何?为何?
李翊炀离开邺方对皇后有什么好处?貌似没有,那就换一种思维,李翊炀离开邺方对太子有什么好处?
不可能!不可能!太子绝对不想让李翊炀离开,全朝也都知道二人契若金兰,相交莫逆。李翊炀一走,太子等于少了一个得力大将,定是不愿,可皇后为何如此坚持……
方固活到了这把岁数,什么事情没见过,忽地,他想到一种可能,一种皇后不得不让李翊炀离开邺方的可能……
突地,一股冷汗从方固背脊缓缓流下。
默皇后见方固神色一变又变,却久久不语便又道:怎么了?方大人,本宫之言难道还不清楚吗?
“老臣自是明白的,不过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无中生有,污蔑他人之事,老臣万万不能做。”
默初瑶差点气得后仰,怒嗔道:“若此番搜索未果,方大人就要眼睁睁的看着李翊炀成日耀武扬威,在朝野上下兴风作浪,这么好的机会浪费掉,以后想动他就难了!”
方固注视着默皇后眉间那一点殷红,只觉那里面蕴藏着无限阴毒,蓦然晃神,十五年前,那一团永远解不开的谜,就像永远打不开的心结,牵痛方固的神经。
“非礼勿动,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恕难从命。”方固朝皇后郑重施了一礼。
“你!老顽固!默初瑶差点将一口牙咬碎,悻悻然拂袖离去,她的脸上写满了悔恨。
原以为方固将李翊炀视为不得不除的毒瘤,又因其在文臣中极具威望,言词咄咄逼人,定能将李翊炀骂得身败名裂,不过她竟没料到方固这般不知变通,早知如此,彼时就不向陛下举荐此人。
皇后眼看着借他人之手坑害李翊炀未果,时间急迫,默皇后也来不及换人做其他手脚,只能寄希望于李翊炀本身就不清不白,若此番不能将李翊炀连根拔起,只能另谋良策了。
乔甘若躲在柱子后,见皇后一脸愤怒,也不敢上前行礼,待皇后出了平王府,才急急冲进正厅。
“外祖父!方才母后同你说什么了?”
“母后”两个字,刺痛了陷入往昔忧思中的方固。
十五年前的事,鲜有人再记得。
那天,本不该是女儿临盆之日……
许多宫娥亲眼所见,身怀六甲的方贵妃正与默皇后相伴在御花园散步,忽地摔倒在假山上,不得以提前产子。
一时间,宫帷中谣言四起。
在场的几名宫女听到方贵妃倒地后大喊:“姐姐!你为何推我?”不少人说皇后嫉妒心重,不惜对孕妇下手,也有不少人说是方贵妃故意摔倒嫁祸给皇后,方固太了解自己女儿,相信她绝不会以腹中孩儿的性命为赌注栽赃他人。
方固永远都记得那天,他亲耳听见女儿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后,彻底失去见到女儿的机会。
方贵妃难产而死,不幸中的万幸,皇家又添了一脉龙嗣。
德辉帝并未对方贵妃的死流露太多悲伤,反倒是安慰皇后不必在乎外界流言,并大肆赞扬皇后将方贵妃的儿子视如己出般疼爱。
恨,肯定是有的,可是方固又能如何?
时过境迁,没有人会再去纠结当时皇后与方贵妃孰是孰非,也无从查证。
随着乔甘若一天天长大,方固也将这份痛苦疑惑深埋心底,从不向外孙提及。
直到须臾前。
皇后指使他在将军府中作手脚,栽赃陷害李翊炀时,方固对当年之事,前所未有的笃定。
“女儿的死一定与那个心肠歹毒的皇后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