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似血,遮了半边天。
长乐殿花园,微微摇晃的秋千上坐了个少女在发呆。
少女没有闲情逸致嬉戏,只是凝视着手中那流苏铃铛发簪,不知在想些什么。
微不可查的呼吸声出现在少女身后,待来人看清少女手中饰物时,喘息声突地粗重起来。
一双大手抓住绳索,整只秋千顿时发了僵,垂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嗯?少女抬头,正是左顾右盼之际,一道黑影转到她面前,缓缓蹲下。
“在想你皇兄和那个女人?”
“嗯!”阿鸢用力点头。
李翊炀一时又气又想笑,心道:“在我面前半点掩饰都没有,阿鸢啊,你当真一点都不懂嫉妒心的可怕。”
阿鸢坐着,翊炀蹲着昂首去看她,这个姿势在他们二人间可谓罕见。阿鸢本就满腹心事,她低眉见翊炀蹲在自己脚边,心中难免一动,这样看着翊炀更让人有一种信赖的错觉。
“翊炀,我心里是难过的。”
“什么?”
“菲菲与他人私奔,我心里难过。”
翊炀心中一凛,虽说通过一遍遍心理暗示,阿鸢已全然相信他诱导的那个结果,可是翊炀想不到阿鸢会因那个贱人的离去难过,更没想到阿鸢竟敢对他开诚布公。
阿鸢幽幽道:“那一夜,菲菲说过她有心于瑾渊,瑾渊儿时赠予她的信物,她很是珍惜,可是没料到转眼间她就与他人绝然离去,带走所有喜爱的事物,偏将瑾渊赠予的发簪扔在地上。”阿鸢顿了顿又道:“我知道菲菲是间接向瑾渊表明她逃婚的意思,可……可那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叫我心里难过。”
李翊炀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得厉害。
那个连菲菲失踪便失踪了,你有什么好难过的,我看你就是太在乎你那皇兄,才如此感伤。”
阿鸢见翊炀不语又道:“本来两天后,菲菲就是东宫的新娘,可如今母后又安排我下月十五另娶她人,母后还说会让我满意,可旁人又如何有菲菲的姿容?更不会像菲菲那样看着就叫人心生欢喜。瑾渊若知道此事始末,想必心中也不好受。”阿鸢竹筒倒豆子般,将心里话全都向翊炀倾吐,在她看来,翊炀是她最亲密无间的人,他们之间不应该存在什么秘密,她也不愿对心上人隐瞒心事。
李翊炀越听越怒不可遏,恨不能直接将人从秋千上掀过去。心中咆哮:“阿鸢!你若是成日想着替你那半死不活的皇兄娶妻,不肯与我一心一意过日子,那我也只能采用特别手段了!”
不知是翊炀伪装得太好,还是某人脑缺,阿鸢仍是坦白中……
“下个月,娶了那个陌生女人,我又要将其置于何处……”
翊炀按住心中怒火,冷声问道:“你不是还没有应允下这桩婚事吗?”
“我应允或拒绝又如何?母后已是安排下来,再多抗争,怕也是徒劳。”
翊炀暗忖:“阿鸢若不是因为有那个强势攻于心计的母亲,从一开始就步步为营,阿鸢现在应当是大昱王朝无忧无虑的公主,又岂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翊炀,你在想什么?”
李翊炀望着脚边方寸大小的红土发呆。
“我不想你为难,我委屈些,无妨的。”
这句话像风平浪静的海面,没有半丝波浪,隐藏其属于大海特有的变化多端,高深莫测。
“翊炀,谢谢!委屈你了。”
阿鸢激动地握住翊炀的手,连连称赞他懂事大度。
翊炀感受不到阿鸢掌心的温度,他的心像被投入冰冷海底,“阿鸢,你既然选择了,那就别怪我了……”
“那我们还是像先前说好的那样,你先离开一段时日,数月后待我将太子妃安排至别院,你再回来同我一起住。”
“嗯。”
“翊炀,你别像大狗一样蹲在地上,快快陪我坐上来。”
“嗯。”
翊炀刚在秋千上坐定,阿鸢便环上了他的腰。
“方才在永安宫听小黄门私下说,你被母后召见,吓我一大跳。”
“为什么?是同皇后娘娘口中的婢女有关吗?”
“是啊,她被关进小黑屋,活生生被打断了四肢”。
“为何动用私刑?她想要勾引你?”
“不是我!母后说她勾引了甘若,不知廉耻。”
“四皇子?”翊炀奇道:“连四皇子的事,她也要管?”
“那是自然,母后对甘若视若己出。我还记得那一年,我同他一起追至小黑屋,看到那婢女的惨状后,都差点哭了出来。”阿鸢说着将翊炀抱得更紧了,想是忆起那段童年阴影。”
“所以你也怕我被上了私刑?关进小黑屋?”翊炀低眉,他见阿鸢神色仓惶,弱弱点头,不免有些好笑,“放心吧,别说小黑屋,这世上没什么地方能关得住我!”
这话本极为大逆不道,可听在阿鸢耳朵里却是自动过滤掉那些轻蔑王法之意。
“我当然晓得你的本事,只是母后如今铁了心将我们分开,怕是要对你不利。”阿鸢沉吟片刻:“其实自那日被惩戒禁足东宫后,我一赌气有数月不去向母后请安,我怕母后因此事迁怒于你。”
李翊炀愕然,他不是震惊于阿鸢的任性,而是惊讶于默皇后竟为了瑾渊的名声对阿鸢如此纵容,王储乃天下臣民之表率,身为王储,长达数月不向母上尽孝,若被朝臣参上一笔,此事已不容小觑,可他却从未听说过有朝臣议论,可见默皇后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不愿太子惹上一点非议。
“既然如此,皇后娘娘想必是最不希望我同阿鸢之事传出去的人,呵呵呵,那么有些事操作起来就更不必顾忌了。”
阿鸢见翊炀一言不发,又道:“故意不去请安是我做得不妥,可是只要一想到那天你在战场上命悬一线,我却……”
“我知道了,就是那天皇后娘娘知道我们的事情。”
“你……你怎么猜到的?”
“大雪纷飞,陛下病重,掌政太子执意出宫,想必群臣阻拦,可那群官员如何能留得住倔强的你,陈琛那厮只得搬来皇后,他嘴快还没脑子,皇后想不知道都难。”
阿鸢心头一凛,翊炀的揣测竟与当日情形没多大出入,正欲说些什么,只觉有一股力量将她从翊炀身上推开。
秋千剧烈晃动起来。
“阿鸢,你听着!”
李翊炀郑而重之按着阿鸢双肩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许为了我让自己深入陷境,若你出了半点差池,我所有的努力都没有任何意义,明白吗?”
翊炀忽地极其严肃起来,阿鸢怔了一下,她所理解的努力,大抵就是翊炀为了自己浴血沙场。
“我明白你的付出,我会保护好自己。”
身体骤然被圈进一个炙热怀抱,阿鸢甚是欣喜。
虽说阿鸢身子随秋千摇摇晃晃,脚也点不到地,可以说是整个人悬坐在半空,可她却相当心安。
阿鸢又往男人怀里钻了钻,胸膛相贴处,阿鸢感受到先前被收入怀中的发簪。
阿鸢不是圣人,准备嫁入东宫的新娘和人私奔,她心中总有些波澜。失落总会难免,不过菲菲不会在深宫大院中凋零,如此甚好,
瑾渊对菲菲有一份情,不过若是菲菲追随自己想要的幸福,瑾渊慢慢地也会释然吧!至于那发簪就当作个纪念收着吧……
夕阳西下,天边那红彤彤的晚霞,美轮美奂。
“幸许菲菲同贺铭也携手赏夕阳,这样想着,阿鸢不由抬首看自己的男人,翊炀神情肃穆,平视前方。
阿鸢随着翊炀目光望去,远处晚霞似锦,璀璨夺目,煦风温柔拂过阿鸢脸颊,眼前是如画美景,身边是挚爱恋人,人生如斯,夫复何求,阿鸢这般感慨着,满足地依偎在翊炀怀里,而李翊炀凝视远处如血的残阳,却只感到一片凛冽杀气。
人口失踪案……人口失踪案……
吴侍郎左脚搓着右脚,右脚搓了搓左脚,望着长案上厚厚一堆卷宗直挠头,他已待在值房一个时辰,却还没能理出个头绪来。
“大人请为草民做主啊!”
隐隐约约吴侍郎脑海中又回想起妇孺们齐齐鸣冤的哭喊声,如何也挥之不去,吴侍郎身为父母官,理当查明事实真相,还百姓一个公道,可如今案子调查一半却遇到瓶颈。
失踪的人口皆是平民,可人数上达二十二个就是件大案子,刑部这头已全力安抚,报案家属们由于人数太多,一旦传开,不仅是同僚,甚至是陛下都要斥责刑部办案无能。这案子不是没能力彻查,而是无法再继续查下去。
值房外传来脚步声。
“师兄!如何了?”吴侍郎激动地从椅子上弹起来。
刑部尚书谷康满面愁容,步履沉重。
“师兄,你这次入宫觐见殿下,怎么作答的?”
“还能怎么作答?”谷康没好气道:“实话实说呗。”
二人是直属上下级,但也是同门师兄弟,平日私下交谈中也没那么多客套顾忌。
“连姑娘失踪一案,你那边有何进展?”谷尚书问道。
吴侍郎一听到失踪案这三个字,感觉头都要炸了,把头摇得像个波浪鼓一样。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谷康叹息着走向那堆厚厚卷宗,那些皆是各属清吏司半年来呈报上的悬而未决的案子。
“师兄,那……这些平民失踪案……咱们还继续查下去吗?”吴侍郎怯怯问了句。
“查!当然要查!”
“可为了一群布衣百姓得罪一品大将军,真的值得吗?”
谷康沉吟半响,反问道:“这群百姓的失踪当真与大将军有关吗?”
“千真万确,此事我岂敢乱说?”吴侍郎用力点头。“失踪的二十二个百姓皆是壮丁,虽是来自各个不同乡县,他们的家眷也是陆陆续续向各个地方衙门报案,看似这些失踪人口之间没什么关联,但一经地方衙门汇总至刑部,就不难发现,这些壮丁们都曾是云麾将府的长工。”
谷尚书一皱眉,“若想告破此案,必须要彻查将军府了。”
吴侍郎心头一惊,“将军府哪里是刑部说查就查的地方,李将军如今是一品大将,云麾将府又是谕赐的府邸,就是要彻查,也得有陛下的首肯,为了这些失踪人口,他们又不是什么显贵,闹到陛下那里去……”
谷尚书翻了个大大白眼,喝道:“大批人口失踪不是小事,若是此事闹大,上达天厅,刑部又一味掩盖拖延案子,百姓若跑去击鼓鸣冤,那我们头顶的乌纱帽能不能保住就很难说了!”
“这……为之奈何?”吴侍郎霎时就急了。
谷尚书叹了口气,拍了拍师弟的肩膀,“明日备上厚礼,拜访老师一趟吧。”
“好……好吧!”
谷康见师弟这般迷糊,心中甚是感慨,想当初刚入仕途,二人皆是一腔热血,可官当得越久,就越是瞻前顾后,畏手畏脚,以同僚之间一团和气为原则,互相包庇,那是常有的事儿,这二十二桩壮丁失踪案线索断在将军府中,追查下去定会得罪一品大将,若一时压下,失踪人口的家眷闹了起来,后果也不堪设想,谷尚书一时犯难,惟有向师尊请教,以便获悉一条明路。
翌日。
奉常府的书房内,方固神色凝重地听着门生们讲述事件的来龙去脉。
别看方固现在乃九卿之首,三朝元老又是皇戚,可想当初也是凭借才学能力,官场浮沉四十载,历经多个部门,才有了今天的位置,方固青年时也曾在大理寺刑部任过职,遂对刑名断案方面也有十足的经验。
“最早是何时接到报案的?方固沉声问道。
“去年年末,将近年关之时。”
“最晚呢?”
“今年开春。”
这些人口除了皆是云麾将府的长工,还有何共性?”方固问道。
吴侍郎急忙插嘴道:“他们皆非奴籍。”
“这个自然。”方固抚须回道:“若是签下卖身契约的奴隶,还不是任凭主人打杀,岂会有那么多家眷报案?说不定失踪人数还不止这些。”
谷康沉吟片刻道:“消失的这些人,皆是身强力壮的中年男子。”
方固陷入沉思。
吴侍郎奇道:“呵!若说消失的是侍婢,说不定大将军有些特殊癖好,失手玩死二十来个女子也不足为奇,可消失的竟都是些皮糙肉厚的苦劳力,他们又有什么价值……奇了?奇了?”
谷康喃喃道:去年年关那会儿,大将军还带兵在前线打仗,他府中长工莫名消失,也不一定与将军本人有关?”
“未必。”方固眉宇一动:“说不定那些人早已消失,只是时至年关,久久不归。家眷那时才报的案。”
“确定不了时间,那就更难查了。”吴侍郎挠挠头。
云麾将府,苦劳力长工,离奇失踪。
方固手指无意识轻扣桌案,脑海里回旋着这些关键词。
蓦然间,一个可怖的想法出现在方固脑海里。
谷康自言自语道,“从去年年关至今年开春,陆陆续续在将军府中消失二十多名劳力……”
“不一定是陆陆续续消失的,只是各家报官时间不同而已。”方固打断谷康之言。
“那老师的意思是……是……”谷康张着嘴却不敢说出那个大胆揣测。
方固皱眉道:“他们有可能是同一时间失踪的。”
“那……这些劳力也没什么价值。”吴侍郎奇道。
“也许他们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事。”
方固此言一出,书房中霎时静默无声。
谷康同吴侍郎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到四个字。
“杀人灭口”
方固似乎猜测出两名门生的心思,“若我们猜测方向没错的话,那此事绝非表面上简单的人口失踪案了,云麾将府内必有蹊跷。”
两名门生皆是震惊,半响后,谷康才回过神来,“学生也听闻大将军自得胜归来后,由三品云麾将军晋升为正一品建威将军,敕造建威将军府,可到现在为止,建威将军完全没有搬去新府邸的动静啊?”
吴侍郎补充道:“据说建威将军府极为气派,大将军没道理一直赖在老宅不走,况且一般人得到陛下谕赐府邸皆是欢天喜地,大张旗鼓搬进去,以示感激龙恩。”
方固捋了捋花白胡须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云麾将府中必有问题。”
吴侍郎忙道:“既然如此,得要禀明陛下,彻查云麾将府啊!”
方固睨了他一眼:“凡事皆要讲证据,便是我们的推断再有道理,也不可能靠这些凭空揣夺去向陛下要一道彻查将军府的旨意。”
“这证据,又要从何处下手?”
正当谷、吴二人面露难色之际,方固却抛出了个与案情似乎毫无关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