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二人觉得李翊炀为人如何?”
“这……”谷尚书皱起眉头,“学生对大将军知之甚少。”
“呵呵!”方固却笑了起来,“你们二人是我的门生,又是我一路提携上来的,这儿又没有外人,同老师说说这些话又有何妨呢?”
吴侍郎直接嚷了起来,“大将军如今实在太狂妄了,一幅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架势。”
谷康则坦然道:“大将军升迁速度之快,在大昱史上未曾有之,陛下,殿下都对他十分器重,赞誉有佳,学生想,这也是大将军不可一世的资本吧。”
“资本!哼!”方固冷哼一声,满脸不悦。
片刻前,方大人能理性客观分析案情,完全是出于就事论事的严谨态度,可要论方大人对李翊炀此人的主观印象,那他想必是三天三夜都不能骂完。
“老夫为官四十余载,从未见过像李翊炀这般狂妄居傲之人!在他驻军河阳这段时日,地方官员被他打压得不成样子,强取豪夺,放纵属下欺压百姓,治军无法,同土匪流盗无异,当时弹劾他的谏折简直多如牛毛,陛下病重,殿下竟硬生生将那些折子给压了下来!”
方大人花白胡须都气得飞了起来,他与李翊炀并没有什么正面冲突,可生性严谨,德高望重的奉常大人,如何也看不顺眼这二十出头目中无人的小子。
“据说大将军与太子殿下交情莫逆,大将军自然有恃无恐。”吴侍郎插了句嘴。
“哼!历朝历代受上位者荣宠之臣不计其数,老夫也从未听说过,像李翊炀这般狂妄跋扈之人,如今他得胜归来,那些弹劾他的文书自然是废纸一张,曾经治军无法,强取豪夺等罪行皆一笔勾销,长期以往我大昱军中这般不正之风不能得以纠正,如何是好啊!”
望着方固气得飘起来的胡须,吴侍郎暗忖:“师尊乃文官,又是即将致仕之年,操得哪门子心,再说这也不是想管就能管的,老老实实做好本职工作已实属不易。”正欲宽慰师尊几句,却忌惮妄议朝政之嫌,只好作罢。
方固仍旧在滔滔不绝斥责建威大将军,“三十万两黄金随军!他怎么要得出口?老夫虽未曾披挂上阵,但也晓得在粮草充足的情况下,三十万两?无稽之谈!更何况他出征前摆什么谱,平白无故让文武朝臣以及大军足足等了他两个时辰,简直就是……”
“等等!谷尚书忽地伸手制止师尊继续骂下去。
谷康的脸色微微发白,嘴唇不断翕动,却不敢吐出一个字来。
方固瞥见谷康神色古怪,立时反应过来,心头巨震。
三十万两,出征在即,大将军无故迟到,将军府中二十多名壮丁离奇失踪……
前后一联想,真相似乎呼之欲出。
吴侍郎也想到这一层,忽地目瞪口呆。
三人不愧是师生,近乎同一时间想到了同一个可能,书房静得离奇,师生三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方固打破了这长久的沉默。
“如若当真如此,光是这一项罪名,就能将他贬为庶民,流放千里。”
方固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嘴角竟浮上一抹欣慰的笑意,他似乎能看见这颗“毒瘤”,从大昱朝堂上拔除的那一天。
“可……可老师要想让李翊炀坐实这两项重罪,不彻查云麾将府找到有力证据,那一切皆是徒劳,谷康皱眉道。
“是啊,老师,您方才也说过刑部要查一品官员府邸,必要有圣上旨意才行,没有疑点证据,空口无凭,陛下会相信我们的揣测?吴侍郎道。
“证据,会找到的。”方固不紧不慢沉声道,“一个人无论再小心翼翼,只要做过的事,就会留下痕迹。”
果真姜还是老的辣,就在谷吴二人仍是一筹莫展之际,方固却已是理出一条思绪。
“去年十二月初三,大军出征,谷康你派人去查那天,云麾将府附近商铺府宅的住户,找寻端倪。
虽是范围缩小,但时隔较远,仍是件棘手差事,谷尚书见老师一脸坚定,却也只能应下来。
方固又道:“吴平,你去户部调取行军账目,再同兵部那头核实。”
“好。”吴侍郎这个任务相对简单,一口应下,可过了片刻又犹豫起来,“老师,大将军毕竟是殿下身边的红人,我们这样……”
“吴平!”方固怒喝,“你身为刑部侍郎,大昱父母官,岂能说出这种话来,入仕前信誓旦旦的豪言壮志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吗?你若是趋炎附势,黑白不分,我方固就没有你这样的门生!”
吴侍郎脸红红的,十分心虚,又见师兄一个劲儿地朝他使眼色,忙朝方固拱手。
“学生知错,定谨记师尊教诲。”
方大人又斥责了吴平几句,许久才缓缓抚平自己的胡须。
“总之,这次调查必要暗中进行,动作要快,切勿打草惊蛇。”
谷、吴二人齐齐点头。
“一旦收集到登得上台面的疑点,我便上书请一道彻查云麾将府的旨意,老夫执意这样做并非有意针对李翊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倘若李翊炀堂堂正正那样最好,不过若是他当真罪行累累,那他一定要付出代价!”
一席话,铿锵有力。
谷吴二人比任何人都清楚老师油盐不进的倔驴脾气,见老师心意已绝,必要查明事实原委的模样,二人也只能唯唯应是。
时至亥时,一轮朗月高高悬在天际。
邺方城灯火阑珊,家家户户竟相熄灯就寝。
东裕王坐在床沿边,正是弯腰除去左脚的鞋袜,却听得窗外一阵细微响动,他一扬眉毛。
树枝在夜风吹拂下摇曳,树影连同一个晃动的人影映在窗户纸上。
“还不给老子滚进来!站在外头晃什么?”
咔嗒——
窗户开了条缝隙。
东裕王瞅见挤进来的半个脑袋,一脸嫌恶。
“是你把连菲菲那女人弄死的吧!”东裕王边说着边脱下另一只脚的鞋袜。
东裕王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竟将来人震得一时动弹不得,他爬窗爬了一半,一半身子已探进房内,另一半还在外头。
东裕王见状更为鄙夷,冷冷吐出两个字“怂包!”
李翊炀深吸一口气,跳进屋内。
“父亲,你是从何得知?”
“顺口瞎猜的呗。”
翊炀……
“我没有杀她,她也没死。”
东裕王一脸不耐烦,盘腿坐在榻上,一个女人的死活关我鸟事,你有事就快说,别打搅老子睡觉。
“嗯……父亲。”翊炀握了握拳,有些踌躇。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儿子知道父亲在永安宫有眼线,想请父亲帮忙探听皇后娘娘中意的太子妃是谁?”
空气一刹那僵住了……
片刻后。
“你丫有毛病呀!脑子坏了!全大昱那么多女人,你解决掉一个,默初瑶那贱人自会选其他儿媳,你杀得尽吗?阻止得了吗?你有病吧!”东裕王气不打一处来,“不就是谈了个对象吗?搞得这么大费周章,太子成亲就成亲呗,你作什么作?忍上几个月会死啊?”
“会!”李翊炀一个字堵得东裕王哑口无言。
东裕王上下打量这个儿子,仿佛在打量一个神经病。
“他当真容不得太子身边有别人?”
东裕王蹙眉,望着翊炀与他有些相似的眉眼。
“我李千啸一世英明,如何就生出你这样的傻儿子来?唉……罢了,你的事我记下了,赶紧滚吧,我看见你就烦。”
翊炀双唇嗫嚅了一下,他本也不愿来父亲这儿受辱,这一年来他的党羽势力渗透了不少王府宫殿,可唯有永安宫如同一块铁板,此刻翊炀为了达成目的不得不向东欲王低头。
“多谢父亲,儿子告辞。”
“出去的时候别让人看见你!”
“是!”
正当翊炀欲跳窗离去时,东裕王忽地开口:“等等!”
“父亲还有什么吩咐?”
东裕王沉声道:“默初瑶那个贱人,多管闲事,心肠毒辣,你昨日言语间冲撞了她,十有八九她会给你下绊子,小心点!”
翊炀心头一凛,倒不是惊愕于东裕王消息灵通,而是惊奇父亲为何会对皇后了解?还抱有这么大的成见?莫非从前二人打过交道?
翊炀虽是心中好奇,却知多问无益。
“父亲放心,她的宝贝太子已经归我了,她也不能将我怎么样!告辞。”翊炀说罢跳窗离去。
“切!有毛病!”
薄薄的窗户阖上,将东裕王的蔑视不屑隔绝在室内。
东裕王平日里算不得多关注这个儿子,可他明显察觉到近来翊炀言语怪异偏激,行为荒诞无稽,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与一年前的他迥然不同,到底是什么缘由叫他改变了……
清晨,长罗街的早市,一如往昔热闹。
茶室里坐满了吃早茶的行人、旅客。
“唉!在邺方城谋个营生,怎么就那么难?”说话的是瘦如竹竿的小青年。
同在一桌的大个子问道:“上回你不是说在明安侯府找了个活计吗?”
“泡汤啦!”小青年悲愤道:“十天前,明安侯府的嫡孙女宁小姐入了皇后娘娘青眼,择日便与太子殿下大婚,消息一出,可把明安侯府上下高兴坏了,这不,招了我和我一群同乡进府帮忙,我这大红灯笼还没挂上一个,侯府内就传来宁小姐的死讯。”
大个子并不意外,这事儿在邺方城传得沸沸扬扬,只叹息道:“天降喜事变丧事……哎……”
“说来也奇怪,这宁小姐竟是在自家浴池里溺死的!”小青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大个子倒是不屑,“有人吃饭还会噎死呢!这有什么?”
“哎……这宁小姐的八字估计和殿下的不合……”
“关你鸟事,啃你的包子吧!”大个子斥道,此刻邻桌一中年男子忽地探过头来:“小兄弟,听说你要谋个营生?”
小青年立时两眼放光,“是啊!大哥!”
中年男子忙道:“我有个弟兄在宫里当差,听说城东赵大人府上的嫡女要替补原先宁小姐的位置,我今儿个一大早路过赵府,见门口果真热闹得紧,小兄弟你过去看看,说不定他们还在招人帮工?”
“好嘞!好嘞!”
大个子感慨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明安侯府想必是哭声震天,而隔着数条街的赵府却在张灯结彩……唉……”
大个子眼角一瞥,就见得小青年大口大口啃着包子,一副准备吃饱后大展拳脚的模样,不禁嘲笑道:“你顶多就去赵府挂几个灯笼,激动个啥?”
小青年可没空在这儿耍嘴皮子,他吃饱后结了账,快步朝城东赵府进发。
长乐殿。
大红囍字贴满殿内每处角落,瑬金与玄色相间,洋洋喜气中透着天家贵气,殿内所有饰物皆焕然一新,精神抖擞地准备迎接女主人的到来,可却无法捕捉到东宫之主一丝可称得上是笑的表情。
“翊炀,宁小姐的死甚是蹊跷。”阿鸢满面愁容,“母后刚刚定下她为太子妃,转眼间她便香消玉陨了。”
李翊炀拍了拍她的肩头,示意她展臂。
“你现在的太子妃是赵小姐啊,不是宁家姑娘。”翊炀说着为阿鸢系上缀满红宝石的腰带。
“喜服很合身,看来是不必送回礼部修改了。”
阿鸢男装打扮本就是温润俊秀,这套玄红色喜服紧束腰身,更衬她那悦目身段,翊炀竟一瞬间恍了神。
“阿鸢,你真好看。若是穿回女子宫装不知是何等靓丽风景”
阿鸢没在意翊炀痴迷的眼神和他那遐思绮念,她的头哀哀地垂着,一言不发。
“怎么了?大婚再即,好歹也得在陛下、众臣面前装个高兴的样子出来。”
阿鸢抬首,方要说些什么,却听得外头脚步声匆匆。
“殿下!殿下!”
翊炀不动声色同阿鸢寻声望去,面露惊恐的传令官已跪在门外了。
翊炀暗忖:“终是来了。”
“金图,不要每次都和撞鬼一样慌慌张张。”
“殿下……这回是……是真中邪了。”金图说话结结巴巴,赵小姐半个时辰前被毒蝎子咬了,全身发紫,这会儿……已经毒发身亡,去了呀……”
阿鸢全身一僵,表情复杂,嘴角剧烈抽搐,诧异、不悦两种情绪交替在阿鸢脸上出现,最终转归为一种莫名愤怒。
“滚!”
金图巴不得离开这儿,连滚带爬离开殿内。
阿鸢愤怒地将喜袍脱下,狠狠掷在地上,扭头朝室内走去。
“阿鸢,你这是作甚?”翊炀追在后面。
砰——
内室大门重重阖上,阻断了翊炀的步伐。
咚咚咚——
“阿鸢,让我进去好不好?
一阵沉默后,只听里头传来愤恨的声音。
“吩咐下去,将殿中所有婚庆用品全部拆掉,说什么我也不成婚了!”
“哎,好好好。”翊炀大喜过望,忽地又觉得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忙捂住嘴讪讪离去。
往后的五天,风平浪静,婚礼自是取消,皇后那头竟也再没整出什么幺蛾子。
阿鸢像平素一样,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只是明显沉着脸,却只字不提太子妃之事,翊炀虽与阿鸢同食同寝却也不好开口试探,免得触她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