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宫,一阵急促的咳嗽喘息。
“初瑶……咳……咳……东宫那边……咳……朝臣跪了一地……成了什么样子……咳咳。”
德辉帝断断续续说了一句话,满脸赤红,不知是发了怒亦或喘息过于剧烈。
一双温暖的手不断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皇上,身体要紧呐!女人温柔的声音安抚着德辉帝焦躁的心,他抬了下头,望向身侧的女人。韶华渐逝,可那双眼睛就如初遇般温柔清澈。
“皇上,皇儿最是重情重义,他知好友战场负伤,欲亲往前线,才造成皇上所听闻之事。”
“哎……”德辉帝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个时候……王储如何能离开东宫……”
“太子知道。”默皇后抚摸着德辉帝厚实的背脊,轻轻道:“皇上,您也知道,众皇子中,太子性情与您最为相似,好友命悬一线,叫他如何不心焦,不过待众人稍一劝谏,太子便能辨得清肩上责任与好友情谊孰轻孰重,现在仍是在忙于政务。”
“哎……生在帝王家,有些事终究身不由己,我担心皇儿会被那率真性格所累。”默皇后心里一惊,不知皇上欲意何为,但仍旧平静试探道:“皇上不是最看重太子的率真,善良吗?”“是啊,太子是个好儿子,也是我最宠爱的儿子,可坐在太和殿宝座上的那个人,必须要有颗果决,沉稳的心。”
默皇后有点慌了,她的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皇儿今年才十七,待他大婚后一定会变成一个果决沉稳的男人。“
”是啊,我一直在等,在等太子足以担负整个大昱的那天。”
默皇后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会的,皇上,太子一定不会让皇上失望。”
“只是……”德辉帝神色慢慢黯淡下去,眼珠有些姜黄,“只是不知道,我的身体能不能……”
“皇上,”默初瑶眼泪一瞬间涌了上来,紧紧握住她丈夫的手,拼命摇头,“不会的,皇上,皇上一定能福寿绵延。”
两双手紧紧扣住,仿佛生来他们就是融在一起似的。
德辉帝苍白的脸上露出个安慰性的微笑,他缓缓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将脸转向窗外,看着殿外的雪景。
雪花一片片散落,萧然无声。
河阳太守府正厅,一张铺着白虎皮的躺椅上坐着个人,连日来的修养进补,已让他的脸上有些血色,只是神情骇人狰狞,不输身后那只呲着獠牙的白虎头。
正厅中只他一人,他就那样半坐着,眼中俱是仇恨。
贺兰昌硕,你杀了我兄弟,我不会放过你的!
翊炀手中紧攥的信纸无意识揉成一团,那封信是一个时辰前收到的,来自东裕王府,上面龙飞凤舞,只有四个字——不择手段。
连同那封信送来的,是两个不大的药瓶,翊炀曾在东裕王府密室中见过,知道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的。
“不择手段!”翊炀咬牙切齿低低地念了一遍,眉眼中尽得东裕王的真传。
“将军!”正厅外一个声音响起,这个声音他已经很熟悉了。
“将军!如何不在宾舍躺着休息?”
“躺了这么些天,够了。”翊炀仍旧垂着头,并不去看进来的那人,只是悄然将手中信笺塞进虎皮下。
张祁勋朝那虎皮躺椅移动,不待翊炀发话,就一屁股坐了上去,同翊炀比肩,连着这些日子,他觉得同翊炀的关系十分亲密了,至少祁勋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将军,你这些日子总是寡言少语的,垂着头在想什么?”
翊炀并不作答,一言不发像个石雕,“其实将军也不必过虑,大夫说将军年轻,只要调理得法,也未必会留下什么病根。”
祁勋拿眼睛去瞥翊炀,那人仍是没反应:“祁勋是服将军的,羌陵的蛮族头目估计肺都气炸了,布下天罗地网,也没能杀得了一人。”
其实这是句玩笑话,可祁勋并未发现翊炀表情有什么变化。
“这张虎皮是我朋友送的。”翊炀伸手抚摸上那只巨大虎头。
“如果那天他们不来找我,就不会被贺兰昌朔抓走。”翊炀的手覆在虎皮上慢慢收紧。
“世事难料,将军,人死不能复生……”
翊炀根本不理会祁勋的唠叨:“我没能救下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活活烧死,一次一次我被雨箭杀得退回来,受伤算什么?你知道我听到他们惨嚎时,心里有多痛苦!”
祁勋眉宇紧蹙,他将手搭在翊炀肩头,想给他些安慰。
“将军,你已经尽力了。”这样的话语显得十分苍白,却也不知再说什么好。
“他们死了啊!他们美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就死了啊……是因为我,全部是因为我!”翊炀失控般的咆哮起来,带着巨大悲愤,他的身体是自由的,吼声却如笼中困兽般绝望嘶哑。祁勋也是愤慨:“两军交战,贺兰昌朔抓走将军的朋友,借此引将军入埋伏,如此心性卑劣,为人所不耻!”
“贺兰昌朔抓走他们的目的,不仅是引诱我入军阵,他割下我朋友的舌头,活活将他们烧死在我面前,就是想在杀死我之前叫我绝望!让我痛苦!就算隔着万千箭矢,我也能看清楚他那张得意骄傲的脸。”翊炀紧握的双拳中是一团白虎皮毛,生生被揪了下来。
“我要复仇!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翊炀不停重复这句话,犹如中了魔障,声音愈发低沉,阴寒。瞳孔中折射出一种渗人的邪光,让人看了背脊一凉。
祁勋不知怎的,觉得心里有些发毛,“将军有增援的消息吗?凭我们手上的兵力,怕是只能守城,未必能打败贺兰昌硕。”
哼!
翊炀嘴角竟是浮上一抹冷笑,渗人阴寒,犹如俗世间飘荡的一株怨魂,蓦然发现仇人就在眼前。
祁勋也许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外口挪动,下意识想远离这个浑身散发邪气的男人。“你知道吗?这世上有一种复仇方式,要比打败他,杀了他来得更加畅快。”
祁勋隐隐不安,倒吸了口凉气:“将军,有何打算?”翊炀终是把脖子扭了过去,直直看着祁勋。
那双大眼睛忽闪一下,阳光下显得晶亮,似乎那里面有一泓清澈的泉水,只是那一刻,翊炀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
有些男人生长在阳光下,他们会像奔跑的野兽般追逐争夺猎物,那是他们的生存方式,比如张祁勋,而有些男人注定蛰伏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像蛇一般伺机而动,以猎物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喷出毒液,咬死它的喉咙。
“你不要问了,我自有打算。”
“又是这句话!”张祁勋忿忿道:“将军始终没把我这个乡下土兵当回事儿。”
“不!不是这样!”翊炀难得开始为他的言行做解释。
“你把我从丹胡平原上捞走,又照顾了我这些日子,我心里都记得,很是感激。”
祁勋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始挠头。
“我这些日子低沉消极,是因为我永远失去了他们,这个世上也许我再也不会有什么朋友了,祁勋,你是个好人,我尊重你,你别再唤我将军,直呼我姓名就可以,只是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将军?我是说翊炀?”祁勋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还有些青涩。
“嗯?”
“翊炀,你说你在这世上不会再有朋友了,你看……不知道我有没有这样的荣幸,可以被将军当做朋友?”
“你?”翊炀吐出了个字,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祁勋陷入一种没来由的紧张,眼前这个人看上去冰冷凶悍,实则也十分不容易亲近,可不知为何,骨血中好似流淌着一种东西,叫祁勋总是想要去接近这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什么算是朋友?翊炀生平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仁杰将他捡回入云峰,又一同长大,勿庸置疑。可面前之人,与他认识不足百天,却互相救对方于水火之间,不能说这不是一种缘分,即便称不上刎颈之交,亦可算得上患难与共。
“你也可以算是……我的朋友了吧。”
“此话不假?”祁勋眼前一亮。
“我骗你做甚么?”
“那……那若我有一天被人绑了,割去舌头快被烧死了,或快被砍头了,你也会冒死来救我吗?”
翊炀脸一沉,整张脸都黑了下来。他扭头看着祁勋一本正经的模样,半响,沉声道:“你能不能盼点自己好?”
“我是说如果,你会来救我吗?”祁勋问得十二分的认真。
“哎……”
翊炀长叹一口气,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
祁勋心中大悦,扬起眉毛,眉梢间带了些许得意。
翊炀疑惑,暗忖不过是个假设,这么高兴,别是当真了?翊炀随即又摇了摇头,示意其实他也不知道是否会去营救。
“你!”
祁勋一愣,随即喝道:“翊炀,你这头又摇又点的,到底是几个意思?”
翊炀眼瞳中映出一个急得胀红脸的少年。他一颗心灰沉沉的,却有几分想笑。
“李翊炀,你个老妖怪,你不是快死了吗?”
一声巨吼,声若洪钟。
金色阳光携着那身长八尺的魁梧男人,毫无征兆地冲进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