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雪大如席。
邺方城,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出征还有七个时辰,邺方军陆陆续续赶至皇宫外的校场。
女人们送别丈夫,老俩口泪别儿子,小孩儿在父亲怀中嘤嘤啼哭,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家老小拥抱在一起,依依惜别。
黑暗阴影中,一个男人身着黑色大氅,孤独立于风雨风雪中,显得与众不同。
没有家室,没有兄弟亲朋,没有父母,惟他一人,哦,不!其实他的父亲早些时候也算送别过他了,只不过方式异于常人,几个耳光,外加一个横飞的墨砚。
此刻,人群中又出现一人,在涌动的人潮中十分突兀。
此女子一身青色布衣,左手打伞,右手抱着一个沉重的包袱,身后还背了一个包裹,四处张望个不停。
只在一瞬间,这两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人,眼神交汇到了一处。
“翊炀大人!”夏钦文慌忙跑了过来。“大人怎么一声不响地就出了将府,至少也吱会钦文一声……”
“因为我知道你会赶得来。”翊炀只淡淡一句,钦文不知怎的,心下竟扬起一阵莫名的欣喜。
“钦文,你到那边去等我几个时辰。”翊炀手一指。
钦文远远望去,那是校场外缘临时搭建的棚子,供邺方军稍适休憩,刚把目光收了回来,面前的人已转身朝宫门走去。
夏钦文本还想说些什么,却也只能驻足原地,一声叹息。
长乐殿内灯火通明。
“薛沉,速将本宫修整好的赈灾折子送至萧府,不得耽搁。”
“是。”
阿鸢捧了盏手边的清茶,一饮而尽,她望着面前一大摞奏折,只想将其快速批阅。
“这恸绝药效果真奇强,通宵达旦应当不成问题,今日事今日毕,这明日不知又有多少风雨。”刚拿起一本折子,却听得一阵脚步声匆匆。
贾隆呈上一本奏折,“殿下,这折子是此次邺方军出征军费物资申请条目,请殿下过目。”
一展折子,满纸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笔迹,却已寻不得往昔那份甜蜜深情,中规中矩一份奏折,落款人李翊炀。
“这是翊炀第一份奏折。”阿鸢心情有些复杂,是啊,公事公办,这是两个月前她亲口传达的意思。
刹时心惊肉跳,三十万两黄金?阿鸢险些不能相信自己的双眼。
四万邺方军行军作战,即便耗事一年之久,十万两黄金亦足矣,如何这般狮子大开口?
李翊炀与冷蝶如交谈片刻后,便立于长乐殿外,安之若素状,等待心上人的召见。不久,殿内极速转出一人。
贾隆未带回召见的口谕,却只得一信笺。
“卿率四万大军,保国安民,无畏风雪险阻,吾心甚慰,兵马未动,二十万担粮草已先行。”
翊炀阅毕,皱眉不语,大笔一挥。
“恳请殿下开放国库,三十万两以犒士卒。”
啪!阿鸢一掌重重拍击书案,桌上的茶水溅出几滴。
“打仗!打仗!打得就是钱!这还尚未开战,就要求三十万两黄金犒军,大昱开国以来,就没有这个先例。若是父皇知晓此事,定是怒极换帅……”阿鸢转念一想,却怔住了。
“如今父皇病倒,国难当头,朝中已无人可用……”阿鸢声音很低,却被贾隆听得一清二楚。
“嘉奖兵士,振奋军心,然而蛮族侵犯我大昱已是三月有余,国库不堪重负,黎明百姓水深火热,本宫许诺卿,此番出征粮道不绝,物资绝无短缺。”
贾隆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地告诉将军。
大昱,大昱,她的心中只有大昱同他的百姓!我李翊炀算得了什么?
这三十万两黄金不过是翊炀逼迫阿鸢向他低头的幌子,他知道阿鸢为难。笃定阿鸢会出来同他见面详商。可却只等来这一封封冠冕堂皇的书信。
熟悉的字迹,陌生的语气。阿鸢难道你当真视我们那一年多的痴恋缠绵为无物?
可若还有其他方法换取阿鸢私下见她一面,翊炀也不会着这一招险棋。
一行字,一笔落成。
“请殿下拨款三十万两以犒邺方军士。”
一句话,冰冷冰冷,狠狠拍打在阿鸢脸上,浓缩成两个字“要钱。”
“趁火打劫!”这是阿鸢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若是换了别人,就是此战不打,也要定他个忤逆圣意的罪名,可是翊炀……不是别人。
“爱卿临危受命,其心昭昭,日月可鉴。本宫特许拨款十万两随军出征。”
贾隆郁闷至极,“明明二人一个在殿内,一个在殿外,怎么就不能当面说清楚,缘何让我一直跑腿,我招谁惹谁了呀?”
“左一个爱卿,又一个爱卿,谁是你的爱卿?我是你的男人!再过六个时辰,我便要赶赴前线,你当真狠心不出来见我一面。”
一张接一张“索钱”的信笺。几乎是毫无间隙地摆到阿鸢书案上。时间慢慢流逝,那些信笺代表翊炀某些难以遏止的情绪,逼迫阿鸢同他见上一面的情绪。
阿鸢怔怔望着那些笔迹,字迹是一张比一张潦草,充满愤怒和怨气,蓦然间阿鸢察觉到一事。“那些怨气是对着我的,两个月前的那一夜,我那样绝情的话说出口,情意相断,他知道他这样做是想让我为难?”
这也许是对翊炀这般疯狂行径最好的解释。
阿鸢长长叹息,却是无奈。
“国难将至,民不聊生,国力空虚,将军盖世武学,定能救大昱百姓于水火,名留青史,好男儿志在云天,愿卿以国家大义为重。”
呵呵呵……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苦笑声在长乐殿外回荡。
“阿鸢竟妄图用国家大义来打动我?呵呵……”
“我李翊炀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仁义礼志信,什么大义……什么百姓……”
满天的飞雪静静陪伴着这个几乎疯狂的男人。
“还有五个时辰便要出征了,我只想同普通兵士一样,爱人可以依偎在我的怀里依依惜别,为何独留我一人形影相吊,我分明就是有爱人的!”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了上来,翊炀想硬闯东宫,将那久久不愿见他一面的心上人拖出来质问。
残存的一点理智阻止了他的行径,陈琛手下八千东宫卫兵不是摆设,即便强硬闯入见着了人,她执意和我撇清关系,那之后又如何?我又该怎么办?为什么我倾注所有付出,却换不回一点爱和温暖?
有个声音从心底最阴暗处传来。
“你只有拥有权势,才能将你所爱之人锁在身边。”
对……我要拥有权势……我要有权势……怎样才能有权势……对……我要有钱……要有功勋……向上爬……成为大昱中流砥柱……就不会被……就不会被轻易丢弃……阿鸢……阿鸢……你别怪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你……冷静……我要冷静。
翊炀如同遭受来自地狱的诅咒,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模样狰狞可怖。
贾隆早早就躲到一根蟠龙金柱后瑟瑟发抖,他不是冷,而是见了中了邪的翊炀,翊炀大人一会儿笑,一会儿又痛苦不堪,抱头大吼,指天骂地,方才嘴里嘟嘟囔囔个不停,不知道在念什么咒?现在又在空白折子上不停地写,不知在画什么符?
将军五个时辰后便要率兵前往峡鲁关,可将军这样几近疯魔,如何带兵?如何出征?
一阵笔走龙蛇后,翊炀定定一指:“贾隆!过来!”
躲在金柱后探头探脑的贾隆一怔,他迅速接过杏黄色奏折,一溜烟消失在长乐殿深处。
“臣有本奏!”
微臣李翊炀,身为大昱子民,承蒙殿下圣德日久,甘愿赶赴前线,戎马沙场,然则三族联手,欲意刮分我大昱版图,此等危机日甚,直逼大昱都城邺方。
臣思虑再三,化解如今四面楚歌之局势,非一方兵力所及,买通敌方重要战报,离间敌军重要将领,瓦解三军联盟,此乃首当其冲之要义,购置各族部落的马刀武器亦是不少开资,犒赏奖励兵士亦必不可少,如此粗略算来,三十万两黄金已是保守,臣知大昱国库已是今非昔比,然自古以来,两军开战,物资费用皆供于前线兵士,若前线失守,则大昱万千百姓便是外族马刀下的亡魂。
愿殿下权衡利弊,为了大昱全局,答应微臣请求。
笔锋迟迟不落,阿鸢陷入两难之境,不再是如赌气般,一张张毫无间隙的信笺,而是字字在理的奏章。
翊炀所奏却在情理之中,将在外有他的难处,可这三十万两黄金虽是拿得出来,但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何况拿出比平常军费三倍之多的黄金,在大昱史上绝无仅有……
阿鸢犹豫再三,前后思量,三十万两黄金,不设监军,怎样保证这每一两都用于军情,可出征在即,若猝不及防设立监军,这样不信任之举,定会惹万千兵士议异,更会寒了主将的心。
“翊炀……”
阿鸢一时间恍了神,“我同翊炀两个月前虽已情谊相断,但翊炀的为人我比谁都清楚,他绝无可能做出中饱私囊之事。”
前后思虑再三,朱笔一落,写下两字“准奏!”
旨意一经下达,全朝也震惊,一时间,各种劝诫折子纷至沓来。
“什么,三十万两黄金随军,五十万担粮草,不设监军,这不是瞎胡闹吗?”朝中老臣皆是忿忿。
“若是前方战局失利,后方供给如何还能供应得上?这仗还怎么打?”
“皇上病倒,太子殿下竟做出这种荒唐决定,这大昱王朝岌岌可危了呀!”一众老臣捶胸顿足。
“据传言,这次出征主帅云麾将军和太子殿下私交甚笃,早就超越君臣甚至知己的关系。”
还有三个时辰出征,这爆炸性的旨意一出,大昱王朝谣言四起,质疑声一片,显然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阿鸢将所有劝谏折子,进谏之人力压而下,顶住了朝野四方的质疑发难。
“到底要怎样?你才会出来见我一面?”长乐殿外,飞雪漫天,已至丑时,漆黑漆黑的,连月华的光芒都显得暗淡。
“跪着哀求换来一顿皮鞭,高压逼迫却换得这样结局……阿鸢……我到底要怎样,才能再度拥你入怀?”
两个时辰,大军就要出发了,校场上的兵士聚集了八九成。
“是啊,该出发了……”
翊炀失了神般转过身来,目之所及处是一片皑皑白雪,翊炀陷入一片迷惘。
“为什么……我要去打仗?”
士兵出征,为了保家卫国,为了保护亲人和爱人。
可是……亲人,我没有!我的爱人,不要我!
缘尽……情断……中秋月夜阿鸢那番绝情之言,又在脑海回响。
心底最阴暗角落,一小片阴影逐渐扩大,慢慢占据整颗心,整个人……翊炀漆黑的双瞳折射出骇人的恨意,那些可怖的眼神最后定格在头顶那方巨大匾额上“长乐殿”。
这天下姓什么?谁成王,谁为寇?同我没有半丝关系,为了你,我天天盘旋于恶心的官场朝廷纠纷,忍受那老畜生的打骂,你竟……绝情绝意……不要我……为你付出这么多……我得到了什么?你怎么能那么狠心?
额角的青筋随着沉重的喘息跳个不停,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周遭寒冷的空气,统统被不可遏制的怒火点燃。
“阿鸢……我再尝试最后一次,如若你对我不再存半丝情意,再不肯给我个机会,那……就不要怪我,把这一切都毁了!”翊炀充满怨恨的目光,凝视着整座巍峨肃穆的宫殿。
“咔咔咔”那是紧握着的双拳发出的声音。
“殿下。”
小玉步态盈盈,手捧清茗,恭敬奉上。
“殿下,云麾将军求见。”
阿鸢接过茶盏,“两个时辰后,本宫自会亲自上城楼,送别将军和我大昱万千兵士。”
“可是,将军说了,是想私下求见。”
“告诉他,两个月前,我便同他说清楚了,有任何公事,文书呈上。我们之间没有私下见面的必要。”
阿鸢情伤处隐隐作痛,口吻却坦然如常,藕断丝连无疑只会增加彼此痛苦,阿鸢捧着清茗,尚未碰及唇边,却听得小玉一阵哭声。
“殿下,这话儿……小玉是万万不敢去传。”
“为何?”
“这话是要害死将军的呀……呜呜……”
心脏漏跳一拍,手一抖,茶水尽数翻洒在重要文书要案上。
阿鸢脸色刷一下白了,她颤颤巍巍站起,大脑一片空白。
“武功再高又如何?一个死了心的人怎么可能从战场上回得来?”
阿鸢心脏好像不跳了,全身血液凝固,眼神里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恐惧,仿佛看到了末世,脑海里浮现出骠骑将军灵堂内的景象。
“如若翊炀是被拖回来的……成了白布里的一具尸体……我……我……”阿鸢的魂魄好似被什么勾走了,双眼直直的,全身因极度的恐惧颤抖不止。
“不!翊炀……不!”阿鸢猛然失声大叫,骇了小玉一跳。
一路踉踉跄跄冲了出去。
小玉见阿鸢疯了似的离去,却是浮上一抹得逞的微笑,身侧飘来一道翠绿倩影,耳朵一疼。
“哟,小家伙装得挺像,别把殿下吓坏了。”
小玉抢回了自己的耳朵,无奈摊手,“话再不重些?外头那人就要拆房子了!将军出征在即,却跑来大闹东宫,岂非千古奇谈?”
冷蝶如微微一笑,“是啊,翊炀方才同我说了,趁着这几天动乱,把东宫原来那些内侍换成咱们的人,将慧心,梓竹两个贴身侍女暂时关押起来。”
“可殿下若问起?”
“朝中乱成这般,有谁会注意两个侍女?殿下若问起,便说二人已出宫嫁人便是。”
阿鸢在偌大漆黑的长乐殿狂奔,一路跌跌撞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