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鸢携众人在灵堂外等候许久,终是有个身影缓步走了出来,灰暗阴影中的面容渐渐暴露在阳光下。血渍和泪痕显然已被抹尽,仍旧是看不出什么表情,同来时一样,只不过德辉帝手中多了个铁匣。
“笔,墨。”德辉帝只说二字,邢公公会意,知陛下要赐挽联。
写了四十多年的字,德辉帝此刻犹如不会写字一般,双手颤抖如筛,喝饱墨汁的毛笔,握于手中许久,德辉帝眼角一滴泪随着那笔锋上的墨汁一起滴落,只在那一瞬,笔走游龙。笔落,德辉帝眼前一片黑蒙,身子摇晃几下,阿鸢骇然,忙上前搀扶。
御辇中,德辉帝脸色煞白,开始胡言乱语:“瑾渊,你还记得你的鸿飞叔叔吗?你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你的,他说你那时长得就像个小团子……呵呵……”德辉帝丝毫没要太子回答的意思,只是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说到最后,竟痴笑起来,阿鸢骇然。德辉帝说了半天,也没说到他怀中紧紧抱着的铁匣。阿鸢自也不敢多问,怕触及父皇伤心之处。
“瑾渊,你能想象吗?你鸿飞叔叔是个旱鸭子!他一身武艺居然不会水,哈哈……父皇本也不知道,只是有一次起了争执,我一脚将他踢到河里,他扑了半天……最后还得我把他捞上来……父皇刚登基那会儿,大概你三岁那年吧,父皇那阵子发了福,可没少被你鸿飞叔叔嘲笑,说什么大团子生了小团子……哈!哈!哈!”
阿鸢见父皇状若癫狂,已是快急哭了。
好不容易才到达永安宫,阿鸢立时招来宫中所有太医会诊。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宋太医?”
“殿下莫担心,陛下一时悲伤过度,服下老臣几副安神汤药后已睡下了。”
阿鸢仍旧不放心,拉着一群太医反复询问,确认父皇不会就此而疯癫下去,才稍稍放了心,至于父皇咯血之事,太医院众太医也是口径一致,大抵是日夜劳累,染了恶寒又伤心过度所致。
太医陆续离开永安宫,阿鸢慢慢转过屏风,转向父皇的病榻。
默皇后坐在榻边,一言不发,只是望着昏睡中的夫君,她满脸倦容,脸上的泪痕却早已干涸。
“儿臣给母后跪安。”
默皇后没转过身来看阿鸢,也不似往常般微笑着唤她起身,只是冷声道:“中秋节后你便在东宫抱恙不起,你父皇对你宠爱有加,便不再派人送任何奏折去东宫,你可知那时蛮族作乱,你父皇身体不好,却也只能硬撑日夜操劳……若非如此……也不会……”
默皇后声音哽咽了一下,她转过脸来,“平日里你任性胡闹没事,成日出宫游玩也罢了,中秋节后,大昱形势危急,你十天半月见不到人影,也不去太和殿上朝听政……你为何这么不懂事?凡事为何就不能多为你父皇着想?”
“儿臣……儿臣……”阿鸢面对母后的发难,如有芒刺在背,却不知该如何解释,私自服用恸绝之事,决不能提及,若追问出服用恸绝的缘由,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儿臣知错,孩儿一定谨记母亲的教诲。”
哎——皇后一声叹息,“你父皇这儿有我,大昱需要你。”
阿鸢抬首,视线迎上默皇后期待的目光。
阿鸢心知母后要的不仅仅是她在哥哥的位置上暂时身份的替代,更重要的是扛起作为王储的责任,让朝野上下对瑾渊殿下的称赞。
“是,儿臣告退。”
阿鸢深知前段时日,朝中老臣已是对自己这个国难当头,却迟迟不露面的太子颇有微辞,可如若没有调理好身子,怕是要留下病根……今日母后更是指责发难,阿鸢窘迫委屈,却只能将这无法言述的苦涩尽数咽下。
东风起,纷纷扬扬的雪花飘洒半空,默皇后凭窗远眺,阿鸢的背影渐渐远去,同那飞舞的雪花融为一体,蓦然有丝心疼,今日之语,或言之过重,但她也是希望阿鸢能够扛起这份重担。
长乐殿书案后的阿鸢,已是四个时辰没停下来过,德辉帝已是病得无法处理任何政务,所有的国政,民生战情,军报,皆交由太子殿下定最后裁决,期间不断有重臣前来禀事亦或详细汇报最新局势情况,阿鸢一根弦始终紧绷着,一刻也不敢懈怠。
到了第五个时辰,阿鸢手心开始冒冷汗,腹痛隐隐,她暗道不妙,却仍是硬撑,六个时辰后,阿鸢面色发白,冷汗沿着她的背脊不断流淌,腹中绞痛不断袭来,四肢开始变得发凉,趾端甚至有些麻木,奏折仍是源源不断送至案前,大抵是关于各地流民作乱之事。
此刻阿鸢当真头昏痛得厉害,她只想抱着暖炉蜷成一团逃避痛楚,稍憩片刻或许就能振奋,可那也只是或许,阿鸢虽满身冷汗,趴在书案上喘着气,惟有意识清楚明了。
饿殍遍野,民不聊生,这人间炼狱般的场景,阿鸢也曾亲眼目睹,她必须马上整改修订赈灾方案,敲定最后决策,交予萧丞相。如此这般,各郡太守方能早日依旨意执行。
“我不能倒下,我这一睡一耽搁,各地流民又不知该挨冻饿死多少……”
环顾周遭,阿鸢目光最终定格在角落那方小小的暗格上。
挥退众侍从,阿鸢艰难起身,双腿虚浮无力,踉踉跄跄朝那方暗格移去。
“是药三分毒,这恸绝残留的毒性又岂止三分?”
一粒散发着诡异香味的药丸,鲜红鲜红,极具诱惑,静静躺于阿鸢掌心。
蓦然,阿鸢察觉那绞痛不再局限于腹部,而是游走全身,阿鸢骇然间,她想起了一些前尘往事。
皇四弟乔昭奕常年服用“恸绝”。气血衰竭而亡的惨象仍旧历历在目,阿鸢全身一阵颤栗,可她转念一想,大昱已是国难当头,父皇病倒,我必须要振奋精神,主持全局。四弟从小体弱多病,何况连续服用动觉长达三年之久,可我不同,我只会暂时服用一段时日。
握住药丸的手不再颤抖,“待大昱局势稳固,父皇恢复康健,我便立时戒了此药,尽管戒断期间必将痛苦倍增。”
毕竟有些时候作出决定,即便错误,也终有他的无可奈何。
鲜红药丸在喉咙里慢慢化开的瞬间,阿鸢好似又恢复了气力。
黄昏时分,巨大的木桶摆在屋内,热气氤氲。
李翊炀大半个身体泡在水里,拼命用毛巾搓着脖子上的墨迹。
“翊炀大人,你这样是洗不掉的。”夏钦文不知何时从窗边探进了头,翊炀正在洗澡,钦文也不觉得有何尴尬之处,径自走了进来,手里拿了一块皂荚。
钦文见翊炀没有勒令她离开的意思,便蹲坐在木桶旁,撸起袖子,给她的主子搓洗身子。
那个凡事亲力亲为的独行侠,早就遥远的恍如隔世,再回到过去也不可能了,一年多的官场生涯,让他逐渐习惯被人跟前跟后的伺候,只有回回洗澡仍旧亲为,见钦文进来伺候,他也不赶,只怔了一下,索性半躺于木桶中,将手中毛巾丢给钦文,总归是要习惯的。
钦文搓洗得十分认真,她知道明晨主子就要出征了,一腔不舍和担心化作晶亮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
“翊炀大人……”钦文的声音抽抽噎噎。
“哭什么?”翊炀没好气道。
“我去打仗,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这尚未出发,你就哭哭啼啼,是不是想触我霉头?”
“钦文……钦文……不敢,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你怀疑我武功?哼!”
“不是……可……传闻骠骑将军,武功也很厉害……”
翊炀不以为意。“他再厉害也是垂暮之年,如何能同我比?”
夏钦文吃了一惊,主子竟这般出口狂言,不过时势英雄总是有些狂妄的。
这大言不惭之辞在外头,翊炀必不会说,但对着夏钦文又何苦维持一幅虚假伪装,收敛锋芒?
夏钦文本就是他李翊炀的人,他的亲信。
“翊炀大人,出征前……钦文可不可以亲手为您穿上盔甲?”钦文问的十分小心翼翼。
“做甚?”翊炀恼火,他觉得钦文每句话都像生离死别之言,惹得他很不高兴。
钦文闻得主子呵斥她,不敢言语,只是默默低着头为他继续搓洗。
主仆二人静默良久,只有哗哗的水声。
翊炀今日觉得自己仿佛吃了炮仗一样,暴跳如雷,说话冲人,许是吃了东裕王一肚子闷气,堵得慌。他却懒得再同钦文解释些什么,心烦意乱的。却不是因为东裕王和出征之事,挂在心尖上的却是另一件。
钦文低头为翊炀搓背,中秋夜后,钦文的梦境中,总是出现和翊炀相处的各种不一样的场景,当然也有为翊炀穿戴盔甲。
钦文提此要求,不为别的,只是为圆她一个梦境,人生也就这么点乐趣了,真是可悲!如今,唯一的生活中心也要离她远去,归期未定……念及此处,钦文一行泪不听话地又下来了,她不敢有抹泪的动作,免得惹翊炀嫌恶,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大人,我为你再取些热水。”钦文蓦然起身,匆匆离去。
翊炀也不去管她,由她去了。
再回来时,钦文手提水桶,站在门边,怔了一下。
李翊炀背脊靠于木桶边缘,双臂沿着木桶外沿垂下,阖目蹙眉,沉思着什么,腰部以上皆裸露在水面外,晶莹的水珠沿着它健硕结实的胸肌缓缓流淌,袅袅热雾蒸腾,衬托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更具雄性阳刚之态,古铜色的肌肤,手臂肌肉线条分明……看着就十分性感。
钦文愣了片刻,做了个吞咽动作,便回过了神,“我又在看什么呢?这样性感的男人也永远都不会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他的随从罢了……”
滚烫的热水小心翼翼地沿着水桶边缘缓缓流下,生怕烫到桶中的人
“钦文。”翊炀唤了一声,却未睁眼。
“太阳落山后,我便去东宫,明晨直接从皇宫出发,若你想送我出征,便带上衣物包裹跟着,我不回将府了。”
手一抖,滚烫的热水差点就溅到翊炀身上。
“你又准备跪一晚上!”一句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硬生生的给吞了回去。
夏钦文这句话若当真说出来,不知道翊炀大人会不会把她的头直接按进水里?
“外头……下雪了……”夏钦文说得十分含蓄,内心却是忿忿,“翊炀大人,您这样完美,又如何要在一棵树上吊死?那不堪狼狈的中秋之夜难道您这么快就忘了吗?何苦重蹈覆辙?那样绝情之人不会因为你是跪在雨里,雪地里,冰雹里就会心软的!”
“我不会再跪了。”翊炀一字一顿道,神情肃然无比。
夏钦文又吃了一惊。“难道大人猜出我心之所想?”
“没你什么事了,退下吧。”
“是。”夏钦文见翊炀不愿再与她多说什么,虽是失望,却也只能识趣地退下了。
“十二个时辰后便出征,此次军情紧急,非比寻常,一切从简,略去祭天,不设监军,可至少作为主帅,应得王储召见。东宫那头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
滚烫的热水沿着木桶边缘缓缓向中心流淌,翊炀全身每处毛孔都舒展开来,这种惬意的感觉将他那份心中烦闷焦躁冲淡了几分,也让他的思绪异常清晰。
“不召见我,我便去寻她,倾注所有的付出,难道只换得一场镜中花,水中月的回忆,我早就已经把所有的情感都交付给长乐殿中的那个人了,我的生命中不能失去她。”
翊炀低头望向自己的胸膛,双臂……
那上面依稀可见的鞭痕,是两个月前阿鸢留下的,中秋那夜的事,翊炀每每回忆,便觉一根刺始终扎在心里,阿鸢绝情的话又在耳畔回响。
缘尽……情断……止步于东宫……相望于朝堂……
“不!我不甘心!”
翊炀吼了出来,双拳猛烈砸向水面,激起层层水花。
我不能失去她……我不能失去她……
翊炀如同中了魔障般,反复重复这句话。
“不能失去?不甘心?又如何?我自小就被父母唾弃,若是这次阿鸢仍执意同我撇清关系,划清界限,那我……我……”
翊炀眼神里流露出不安无措,甚至有些许被抛弃的惶恐。
不知从何处,一个声音传来。
“痴情有什么用?再跪几个晚上又如何?要想达到目的,总得使些手段。”
使些手段……使些手段……
兵家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阿鸢的性情,我早已摸了个通透,何况东宫内眼线众多,若这情爱是场博弈,那我李翊炀一定不会是输的那个。”
热雾蒸腾缭绕,翊炀心中已慢慢笃定了主意。与此同时,他也许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眼瞳中闪烁着一种邪气,一种前所未有的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