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威夏钦文联袂走出正厅时,天空中依稀的星光照亮了庭院小径。
“钦文,我们也好久不见了,你说这半年真快!我都成了卫尉了,举荐你到翊炀大人身边的江如县令,现在已是混成了治粟内史了……”
聂威自说自话向前走著,蓦然驻足望着夏钦文道:“钦文,你这么有才华学识,只可惜你不是男的,你若是男的就去参加科举,没准还能中个秀才!”
“秀才?哼!”
钦文心下轻笑一声,她也不愿同聂威多说前事,只道:“难道我当初在江大人手下不好么?现在还成了云麾将府的幕僚,替将军处理事务不也挺好。”
聂威若有所思点点头,又道:“将军四个月前便陆续在各王府王室宗族内安插内线,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将军和太子殿下乃莫逆之交,一月前竟也在东宫布下党羽眼线,你说将军是准备待太子继位后当摄政王还是……”
聂威话还未说完,夏钦文急忙捂住聂威的嘴,四下张望个不停,见周遭无人,才放下了心。“呆子,这朝中局势复杂,岂是你能随意议论的?总之咱们跟随翊炀大人,从穷乡僻壤来到王都,自那天起就和翊炀大人在一条船上了。”
聂威拼命掰开夏钦文的手道:“废话,翊炀大人交代的哪件事我不是做得漂漂亮亮?你以为我聂威是忘恩负义的人吗?要不是得了大人的提拔,我怎可能半年内便官居卫尉,当年我空有一身好武艺却四处遭人排挤,若不是翊炀大人器重我,我指不定还在哪个角落里当个低等武官。”
“你知道就好”夏钦文又道“总之,若是翊炀大人日后手握大权,咱们自是扶摇直上……”
话未说完,聂威竟有些动怒“姓夏的,你咋说话呢?就算翊炀大人失了大权,大人对我有恩,我仍是为大人效力,你不要以为我聂威是那种贪图名利之徒。”
夏钦文心中一喜,聂威果真和她先前想的一样,虽是大老粗一个,却粗中有细,办事利落漂亮,更为难得的是重情重义,只是有时说话易冲动,有些口无遮拦罢了。
夏钦文心中欢喜却面上仍冷着一张脸道:“大人心思深沉,他的心思岂是我们能揣夺的?”
“你在云麾将府住了半年之久,每日和将军朝夕相对,你都揣夺不了,我这种住在外府的更想不通了,再说了,将军吩咐的事,咱们做好了就成,我也没想揣夺将军的心思。不过咱们都是将军的亲信,我随口跟你说了一句,你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吗?”
钦文默默的白了聂威一眼道:“我是怕你这个二夯子口无遮拦,四处嚷嚷乱说话,坏了将军的大事。”
聂威闻言更是急眼:“我从来在外人面前都是守口如瓶,你说谁是二夯子?谁是二夯子?”
夏钦文不想同这厮胡搅蛮缠,快步向前走去。
谁料聂威望著钦文的背影,竟是一声叹息。“唉!姓夏的,从你背影看你黑发如墨,身材瘦弱纤细,体态匀称,可以称得上是绰约多姿啊!怎么说你也得有一副窈窕淑女的皮相啊!可是你却长得……”
聂威话未说完,快步追上夏钦文,抓住了她的手道:“再看你的手,白嫩的跟莲藕似的,最后看你的脸。”聂威做了个呕吐的表情,故意拔高音量道:“你咋能长得这么丑呢?”
聂威指住夏钦文的脸道:“你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长了一张老头的面孔,你看你这些皮都皱在了一起,这就算了,关键是你的五官简直惨不忍睹啊!这星光往你脸上一照,我还以为见鬼了,亏得是我聂威胆子大啊!否则早就被你吓死了。”
夏钦文看起来好似并未动怒,只是冷冷道:“聂大人,您难道觉得您自个儿玉树临风吗?夏某觉得您从前后左右侧看起来都像一块红烧肉。”
“你……!”
聂威怒道:“我长得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嘛,至少我还有家眷,你看你到现在都没能嫁出去,哪个男人愿意娶你?你说话又毒,长得又惨绝人寰,又不像男人一样可以有官职品衔,又没丰厚嫁妆。聂威猛然又想起什么道:“哦!不对,听江大人说你还有三两下防身术,可是你长成这样,防谁呀?连鬼见了你都要吓跑了。哈!哈!哈。”聂威不禁大笑起来。
夏钦文不以为意,冷着脸继续走著,对身边那厮的讥讽不予理睬。
“哼!我就想不明白了,翊炀大人和你朝夕相对半年,同吃同住,看著你这张脸,他居然还能吃得下饭?”
夏钦文怔了一下,立时怒气填胸,狠狠地瞪住了聂威:“闭嘴!红烧肉!”
二人这样拌着嘴便来到夏钦文的卧房。
“哎呦,姓夏的,没想到啊你长得这么丑,这卧房却装扮得这么精致文雅,不错!不错!哟,这还有个香炉,嗯……我很满意,这榻上还有床幔……”说著便一屁股坐到夏钦文的榻上,顺手就把靴子一脱。
那个味道,那一瞬间……夏钦文脸都被熏绿了,要不是有两三下功夫,还真得昏过去不可。聂威半点没有察觉到异样,接着把身上的衣服全然脱去。
屋内顿时弥漫著聂威……奇特……的味道
“姓夏的,你瞧!我身材好吧?”聂威拍了拍自己那壮实的肚子,夏钦文望著聂威虎背熊腰,膀大腰粗的身材,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再瞧瞧你,跟个小娘们儿似的,我这一拳打下去,你指定站都站不住,噢!我都快忘了,你本来就是个小娘们。”聂威自顾自大笑起来。
夏钦文欲哭无泪,心里暗暗想:“从你刚刚脱了靴子后,我便要站不住了。”
“姓夏的,你还不过来睡,都已经这个时辰了!”说罢聂威拍了拍他身侧空出的那一小块床榻,可见夏钦文黑著一张脸望着他一动不动,便道:“你瞅啥?嫌我身上不干净。”
夏钦文呵呵讥笑了一声,聂威见状立时大怒:“我都没嫌你长得那么丑,你居然嫌我身上不干净,再说了,我可干净啦,我三个月前才洗的澡。”
“你……你居然……三个月,三个月。”夏钦文心下好似有一万匹骏马奔腾而过。
“咋啦?我媳妇又不准我再娶小娘子,我洗那么香做啥?”
夏钦文脑海里天雷滚滚,无言以对,他明白若是和面前这二夯子校起真来,着实到天亮都争辩不休,只冷声道:“夏某只是不喜与人挤一张床榻罢了。”说著便从橱中又拿了一套被褥径自打起了地铺。
“哦”聂威轻轻点了点头“早知道,就让翊炀大人差人给我收拾间房了,不喜与人同榻,你咋不早说?”
早知道!早知道!
谁能早知道堂堂卫尉大人私下竟那么邋遢!味道还如此浓烈奇特。夏钦文心内窝火,表面却仍是不动声色。
聂威坐在榻上望着正在打地铺的钦文疑道。“姓夏的,你不肯与我挤一张榻,该不会是怕我对你有非分之想吧?”
夏钦文手上动作不停,朝聂威飞了一个眼刀。
“非分之想?卫尉大人可敢?”
“不敢!不敢!”聂威惊恐万分连连摆手:“谁要是硬把你嫁给我,我非宰了他全村人不可!”
钦文气得咬碎了一口牙,“你赶紧闭嘴睡觉吧!”
两人言语间又是一阵厮杀,片刻后,聂威惬意地躺在一整张软绵绵的床榻上。
“真舒服啊!”过了一会儿,聂威侧躺过身子,瞄着一本正经躺在地铺上的夏钦文道:“我说,姓夏的,你不喜与人同榻,以后成亲咋整?哎……真可怜……
你到现在连个愿意娶你的人都没有……我媳妇说了男人的滋味好着呢……也不知你啥时候才能尝到……聂威的声音越说越含糊,许是困了。
夏钦文双眸睁开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她瞥了一眼聂威,他已是满脸睡意,眼皮也很快耷拉下来。夏钦文暗忖:“这厮也有女人受得了他,估计他媳妇鼻子不太好。”
呼噜噜——呼噜噜——
如雷般的鼾声直往钦文耳膜里钻。“唉!估计他媳妇耳朵也不怎么好。”钦文忙用枕头堵住耳朵,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嘿嘿嘿,小娘子别跑啊!嘿嘿!”聂威含含糊糊说著梦话,夏钦文“嚯”地一下坐起身来,今日注定是睡不着了……
她又瞄了一眼睡得和死猪一样的聂威。
“啊——”聂威大把大把黏乎乎的口水直往自己的枕头上淌。
夏钦文一阵恶心,火冒三丈,受不了,受不了,这间屋子还能呆吗?不能!
她抬头望了望外头,估计是四更天了,唉!算了去庭院里逛逛,一直在庭院里坐到天亮,也总比呆在这儿强,这样想着逃似的离开那间充斥着聂威气息的屋子。
清新的空气让夏钦文瞬间清醒许多,空气中还弥散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淡淡桂花香,不免让人有些心旷神怡,秋风习习,钦文不禁打了个寒颤,但她又实在不想回屋拿外套,闲庭信步,观赏着夜幕笼罩下的云麾将府。
走着走着就来到平日里和翊炀大人一起用膳的小院。蓦然驻足,耳畔却回想起聂威先前说的一句话。“翊炀大人和你朝夕相对半年,同吃同住,看着你这张脸,他居然还能吃得下饭?”
夏钦文从前在穷乡僻壤为汪县令当幕僚,那段时日里是深居简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可自半年前来到云麾将府仿佛一切都变了。
“半年了,我居住在此处已有半年了。”尽管翊炀大人总是十分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常在将府用膳,可每每回想起平日里和翊炀大人在府中点点滴滴,夏钦文还是心下充满了喜悦,好似身边多了个伴。
夏钦文和翊炀平日都是在小院内一起用膳,若是翊炀兴致好,便会与她讲讲宫内的见闻,但大多时候只是闷着头吃饭,尽管二人皆是一言不发,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之处。
夏钦文还记得第一次望着翊炀面无表情,吃著她夹给他的菜时,那种心情别提有多开心了。
翊炀话不多,但钦文总能从翊炀夹菜的多少和频率中判断,揣测出翊炀的口味,那些盘子中剩得多的便是他不爱吃的,剩的少的便是他爱吃的。
平日里,协助处理完云麾将府那些事之后,钦文便会去厨子那里学几道翊炀爱吃的菜,翊炀有时也会从宫中带些精美糕点回来与钦文一同分享。
即便是光天化日,众侍从都在的正厅,甚至是有宾客在场,钦文也会亲昵地为翊炀整理袍服,翊炀倒也不拒绝,张开双臂,让钦文为他穿戴朝服,整理腰带。
也许对翊炀而言,不过是餐桌上多了一副碗筷,身边多了一个侍女,府上多了个得力管家罢了,但他不知道夏钦文在他身边,心甘情愿为他做这些事时是多么满足。
若夏钦文稍稍有些姿色,像他二人这样朝夕相处,同食同饮半年,这云麾将府早就谣言满天飞了。只是……只是夏钦文这张脸……让人实在不想多看一眼。无论夏钦文光明正大对翊炀有著多亲昵的举止,半年来府上没有半句闲言碎语。
钦文每日乐此不彼将云麾将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对翊炀衣食住行了如指掌,最近几个月,她明显能感受到翊炀与前些日子不同,尽管翊炀仍旧寡言少语,但她可以察觉到翊炀心里似乎藏着巨大的秘密,背负着沉重的包袱,整日乌云密布,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同她偶尔交谈也只是吩咐一些事情。
钦文总是照着翊炀的意思把任务完成的十分干净利落,尽管钦文也不知道翊炀到底想做些什么。她从不愿猜测翊炀的心思,她甚至连问都不敢问,她生怕一多嘴,会失去了半年来好不容易才在翊炀心中建立的信任。
总之,钦文笃定主意,无论翊炀大人所谋何事,我夏钦文都会义无反顾跟随。
这样想着,夏钦文下意识望向翊炀所居住的卧房,一片漆黑,她四下张望间,竟发现正厅那微弱烛光仍旧摇曳,难道……难道翊炀大人还未休息。
翊炀仍旧未睡,他只是心事重重坐于客厅中思索著明日的计划以及明日过后的后果,那一千一百种的可能在翊炀脑海中飞驰。
没有时间了……明日之后,阿鸢身子至少得要一个月才能恢复。不能再拖了,我不能再心软了,翊炀从怀中慢慢掏出一个月前孙太医赠予的安胎药的方子,慢慢慢靠近那燃烧着的红烛。
火苗渐渐吞噬整张药方,升腾起一阵袅袅白烟后,瞬间转化为乌有,只留下滴滴烛油沿着红烛壁淌下。仿佛流下滚烫的泪水。
夏钦文屏住呼吸,藏匿于远处,她望著翊炀那如背负着万千巨石的沉重背影,但她却看不到翊炀眼神中那份痛苦与无奈。
夏钦文痛心地暗暗想著:“翊炀大人,若是钦文能倾其所有,换你半丝快活,洒脱,钦文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