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离独自倚在一棵树下,不知不觉昏昏睡去,又不知不觉被秋风卷起泛黄的秋叶掩了半个身子......
如一株含苞待放的凤麟,平静清冷的苞内孕育着潺潺乳浆.....
身边的一切……从无如此寂静.......
内心深处……从无如此宁静.......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隐隐听到远处有人在呼唤。
那声音伴着隐隐约约的喘息由远及近,随着意识逐渐清醒也慢慢清晰。
“怎生又一个人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了?!你若遇了狼,我这条命估计都得搭给大哥!” 枫棋气喘吁吁地跑来,语气中全是担忧和责备。
“狼?什么狼?”若离揉着惺忪的睡眼,胡乱搭着话。
“哪有狼?”她转动着已睡得麻木的脖子,微眯着眼睛懒散地伸了个懒腰。
“色狼!” 枫棋加重了语气,半开着玩笑半严肃地暗示她失了态。不料却引了她仰着面突如其来的一个卖乖邀宠的甜笑。
她突然俏皮地张开一只眼,却惊异地望见枫棋身后竟还跟了三五个大哥的随从!还以为只有四哥一个人的,他竟毫无提醒!
若离立即收了所有表情咬着唇撇撇嘴,不自然地理了理衣服站起身。怀着气狠狠瞪了一眼正一副幸灾乐祸地嘲笑她自作自受模样的枫棋。
“父皇找你。” 枫棋笑够了,才言归正传。
若离也不理他,径自往回走。枫棋却未料想那几个随从竟相觑一面、未等他命令便直接跟着若离而去。
“哎!…你……你们!……"他顿时被噎得无了话,尴尬的笑僵在脸上。
他快步跟上去凑在若离旁边近身处,探着头低声道:“多少给我点面子....…."
“哥哥可曾给我面子了?”她仍不悦,继续快步走着。
“你这以牙还牙的性格何时能改一改?”
“改不了!”
她虽还板着脸,心中却无了气,自己自小和四哥斗嘴斗惯了,在它面前权且是耍耍嘴上功夫罢了,岂有真生气的?
枫棋撇撇嘴,也不同她计较。
“哎!你们俩昨晚……"枫棋故意将脸凑近观察着若离细微的表情。
好不容易暂时忘却了,不想他又不识眼色地提起这糟心的事!若离不理他,继续直视前方向前走着,却不知觉加快了脚步。
“不都说了让你离远点了吗就是不听……"枫棋的语气凝重下来,看她的反应,他当真以为生米已然煮成了熟饭,方才的好奇立时转为了关切担忧,甚至还有一丝遗憾。
若离不想辩解,此时的情形与他以为的、与所有人臆测的……还差多少呢?人言可畏,现在实事实怎样似乎已不重要了,人心所向则是事实……而自己有抱着这莫须有的清白妄图希冀着什么呢?
“说实话……"
"这段姻缘…….我也不看好.....…"
他很认真,也很真诚。
“但如今的局势……"
“你没得选....."
"番骁和父皇,再加上他肖煜,你敢保证哪一个日后娶了你还能相敬如宾毕恭毕敬的?!是,他无情,但这也正是你的资本!你能降得服他、大哥能制得住他、你有时间和他周旋、有时间选择你的出路,所以如今也只有他是唯一的选择!”他的智慧总能冷静分析一切,总能将她的心思、大哥的心思摸得透彻……它无微不至的关切令她感激,苦口婆心的安慰令她动容,但偏偏是那将大哥的图谋戳破了摆在眼前的声声挚言、和那“毫无选择”、”毫无退路“的句句劝慰深刺人心!
她不知道.......
大哥是不是放弃自己了…….
就在昨夜,他亲手把自己“送’给了秦陌寒。
问都不问就帮自己选了他....
终究是在用他太子的权势帮自己,还是利用自己制约秦陌寒的势力来帮他?!
利有几分、义有几分、私心有几分、情谊又剩了几分?
“别说了….…”
轻轻一句,缥缈淡然、似真似幻。
她低垂着头,情绪低落。
眼看到了契凌王寝帐,枫棋方欲开口再劝,忽见滚滚泪光在她眼中打着转。
“怎么啦?………”他停下,也不顾了旁边跟随的侍从,遂拉起她的手,像小时一样轻轻摇着。
“是我错啦……好了好了啊……”他抬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拭去泪痕。
指尖摩挲着她丝滑柔润的手背,继而轻轻抚过婉转黛晕的眼鬓眉梢,他感到自己从无如此这般在意过、动容过、真挚过……或许,于他而言,尘世的一切皆可如过眼云烟,身过即散.....而她却不同…….
他惊异于自己真正开始在意了。。。
而那个人,竟是面前的她!
“好了好了不哭了啊….….多大了还哭鼻子……"他不知如何安慰她,只一面柔声细语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哄她开心,一面不断小心翼翼地拭着泪、理着她在风中凌乱的发。
“不想与你说了……”本知他是好意,却偏偏因他说的话徒生嫌怨,却真不知该谢他还是该脑他。若离伸出另一只手推开他的,快步向着父皇寝帐走去,却正碰上枫启然从里面出来。
忽见对面若离满脸梨花带雨,他驻足愣了半刻。
未言一字,未发一声,他向她走去.....
轻轻的……静静的………无相扰.......
他的脸上没有疑惑、没有责备、没有担忧、只有温柔--能够在一刻间融化一切的温柔......
他走上前,将她揽入怀中。
她未拒绝。
这无声的坚定莫名告诉她……方才的一切,只当做了场梦……该散的散了,一切信着他便好了……
又一次沦陷,又一次被这说不清的依恋侵注身心的每一个角落,又一次贪婪地吸取着这温暖的怀抱中散发的包容与爱………她的嘴角不知觉勾起一联幸福的弧度。
枫启然轻轻抚着她的发,什么都没说。他转头望了望枫棋,他却茫然无知地耸耸肩,一脸无辜的模样。枫启然无奈,只低头心疼地望着瘫软在怀中不舍离去的娇小人儿,眼中万般柔情似水,划过波波涟漪……有几分心动,自说不明。
过了几时,他知她已平息,却仍贪恋着不想离去。
他细致地理了理她的发,柔声低语道:“父皇在等你呢。”
她仍紧紧贴着他的怀抱,恨不得把头钻进去,什么都不要听见。
“是好事。” 他又补充一句,仍温柔地抚着她的头。
“听话~快去….…”
怀中的人儿还是不动,枫启然看不清她深埋着的脸,万般无奈下却也有万般不舍。
“晚上我在蓖芦坡等你。别一个人去,带几个人。” 很轻、很静、很温柔。
她这才稍稍安了心,恋恋不舍地离开那温暖的怀抱。一时失了那灼热的温度,寒瑟的秋风引得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什么都没说,只垂着头默默转身。
她一步三回头地望他,清冷的面颊藏着泪痕,满是迷茫和担忧……
他坚定地微笑、深情望着她,清冷柔和的眸子迎着夕阳余晖散射着幽幽异彩。
她安心了,茫然的脸上隐隐露出一道清浅的笑意……
她转回身继续走着,
再未回头。
若离默默走进内室,周围漆黑一片,无一丝灯烛光亮,只依稀傍晚斜阳透过微开的窗棂透入迷幻的光。
透过那光束,远远地,她望见父皇沧桑的背影倚在窗棂间。那束金灿灿的夕阳余晖包裹着他,为明黄的龙袍又渡上一层神圣庄严的恢宏气息和一份至高无上的荣耀。
"父皇。”
轻轻地,静静地,她默默颔首屈膝。
“选好了吗?"
低沉沧桑的声音带着些许压抑的气氛,一切都那么静,那么凝重。
“我没得选。”
她无底气,声音细小缥缈,似一缕浮尘。
那股庄严凝重的气息让她不敢再走近,隔着一束窗棂间射入的光,她远远望着他,眸子静如止水,却有一丝微微晕染的憔悴。
“朕……当真是小看你了!”
光束间透出阴森恐怖的气息。
“朕曾以为,谁都可能背叛朕,包括启然!--唯独你不会!……因为………"他沉默了很久--
“你最像她…..."
“你们一个战神,一个圣女,当真要将朕的皇宫都翻出来搅个天翻地覆了!?”他有些怒,又有些失落。
“若母后在,也定不希望父皇这样的!” 她痴痴地望着不远处的苍老身影,不知该说什么。但无论如何,昨天的事是大哥一手策划定不能说!否则便是伤了双方的心意也永远无法挽回!
“你还是选了他………"
"你们都选了他……"
契凌王徐徐转回身,一双血眸伴着灼灼耀辉映射出壮志未酬的野心。他漫步到桌边径自斟了盏热茶,烟雾蒸腾而上,顿时将那张肃穆的脸变得迷离虚幻。
“你关心他?”
语气像是平日聊天一般的淡然随意,此时却不知如何作答。
若离咬了咬唇,她欲辩解,却什么都说不出。事实已然,该看到的尽皆看到了,还有什么可辩解呢?
“父皇昨晚做得确实过了!”
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着胆。她没有反驳过他,她不知对面是一双怎样的怒眸在盯着自己,不止这些话他会不会听进去,更不知将会有怎样的后果在等着自己……但她唯一明晰的是:她要说的,是真话! --发自内心的话。
“那些女官,他若要了,日后反应过来传了出去,损的岂不是父皇的名声!?他若不要,万一他真的死了呢!?那父皇岂不成了罪人!又何以向天下人交代?!天下人既信着,他便是保一方水土安宁的战神!父皇动不得他,同样他也动不得父皇!父皇又在担心什么呢!?父皇关心这天下之安,而我和父皇的关心是一样的!……"
她第一次向契凌王如此开诚布公,她想要求得他的原谅,想要让一切相安静好,想要让他们之间的平衡维持这国家的永世太平…………
"你知道如今他们都怎么说朕的吗!?"契凌王无情地打断了她的话,“他们……他们....自从他那日当着众臣提出来,劝朕将你送给他的折子就没断过!!且不说他私下集结了多少党羽,就连民间的风声也在传朕的不是!!!”
此时,他已失了素来的冷静沉稳,恨意让他在一刻之间无可控制地勃然大怒。
“可是..…父皇可知?父皇愈逼他,天下人愈敬他,愈怨父皇.…愈愿父皇舍了女儿嫁给他.......自欺着……保一世太平……”她的话越来越没底气,她不想嫁他!宁愿低声下气地恳求!
她看得清晰--父皇恨意不只来自甚至并不来自秦陌寒过分越矩从他手中争抢自己,而是来自他联合众臣、利用民心压了皇权一头!他感受到了危机…….感受到了他的猖狂在一步步显露……他的背叛在一步步逼近!
他怕了……实实在在地开始怕了!
.…….….以致不再那么淡然冷静了!
…以致醉了酒、做了昨晚那样欠考虑的事!
……以致如今再也无法控制、继续将一切一直以来压抑的心声当着自己的面喷薄而出!
“朕--!”
“没有逼他!”
“是他在逼朕啊!!”
“你知道!皇城外都怎么传朕的?!他们说………!他们说朕舍不得圣女!全为一己之私舍不得这尊位!舍不得把圣女给别人、来保卫太平稳固江山!甚至说契凌出了千载一遇的昏君!更甚有人传必将灭国!!!......”
“他从一开始提出来!就没有给朕留退路!是他在逼朕啊!……’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直戳若离的内心。她望着他,望着他的面颊倏然一行泪迎着夕阳滑下。
或许,自己知道,也只有自己能隐隐感受到:他对自己的不舍有几分给了这皇位,又有几分给了真情………她相信是有的。很多的!无论是父爱还是对母后的追念还是别的什么,或是该有的不该有的什么………总是有的!--至少不是像外人所以为的那般.…因为和他共处的那种默契……那种微妙的感情,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也是无法让外界领会的….....
忽然间,她好像第一次认识他!第一次与他站在同一水平线体会他的艰难!第一次以“契凌王”之外的身份看他!第一次将他卸了一身戎装、抛开冠饰龙纹去体味、去接近、去关怀………--这是之前那个素来阴森沉着的面容无法传达的情谊…………而此时突然在面前袒露无遗,却不知如何面对...…
“父皇……”她想说话,想安慰他,却颤动着唇什么都说不出。只静静地望着远处愈来愈暗的光束间那个神秘而深沉的背影。
许久,老国王稍稍平静了心情,深吸一口气又深深吐出:
“秦陌寒……”
没有任何表情。
“你得嫁….…”
如此轻描淡写,如此无奈倾颓,如此令人失落....
她不信他就这样放弃了,至少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让他放弃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后半生怎么和他无争地相处!这不公平…...
“我若不嫁呢?”
她急红了眼,不想再一味地服从下去听之任之!
“父皇当真输给传言了!?”
她的眼眶红肿,还殷切地希冀着什么,一双水灵灵的眸子闪着冥冥光晕望着他……说不清是责还是盼.......
他未说话,像在思考着什么。
她不知道那略显苍老但仍威武高大的背影后面究竟怎样,只知他在犹豫……她感激他在内心中努力争取!
许久,他开了口,深沉的声音虽微乎其微,却压过了一切:
“若……不嫁……”
他犹豫片刻。
“就跟启然走吧……”
她猛然间抬起满载泪水的明眸,她不知方才听到的是不是幻觉!只是怔在那里,一个字都说不出。
“父.........”
“但你记住!”契凌王打断了她的话,徐徐转过身正对她。
“婚--”他透过中间隔着的雾纱室缦将郑重警示的目光直射入她惊骇到还未回神的眸中:
“是你、--圣女殿下--、自己逃的!”一字一句,明了清晰,毫不含糊。
“把楚樱嫁过去吧,朕累了,退下吧……”他深吸一口气,轻描淡写的话语中透露着浓浓的倦意,徐徐转身拖着疲惫的步伐向内寝走去........
待若离略微平静心绪、稍稍恢复清醒,他却已不见了身影。四下漆黑一片,面前只剩那薄如蝉翼的落地纱缦在微寒的晚风中翩跹乱舞,奕奕翻飞……
若离走出去,思绪却还沉浸在惊骇与茫然无措中,潜意识里却已多了几分难以抑制的欣喜--这种莫名而来的感觉一遍遍告诉她:
一切都是真的!
她所经历的、她所料想的、理智下认为无稽之谈的………全部都是真的!!!
她想起进来时大哥说的话,不由得想都未想就向蓖芦坡走去。
也不唤人,也不乘马…只是不由得脚底生风......
愈来愈快、愈来愈疾……她感觉自己要奔跑起来..…
她想要见他,想要快些见到他!发自内心难以抑制的快意却始终难以平复……
他真的向父皇开了口!
当日在钟塔上的承诺--那一度以为是寻理安慰的轻描淡写的话
竟然是真的!
而且父皇竟同意了!!!
一时间,她完全懂了大哥出来时那神秘的温柔面庞所传达的情谊! --那是对一世的笃定、对后半生与子偕老的期许!她完全懂了那句“是好事”想要暗示的东西!看懂了昨夜的所有事,看懂了他与秦陌寒的良苦用心!
一步步!--他们一步步、自父皇与自己在殷政殿内殿度过一夜起、便开始一步步设计将自己逐渐拉向秦陌寒一边!秦陌寒在众臣面前堂而皇之地下了求娶状、昨夜大哥一碗“醒酒汤”将自己迷倒、今晨无端在秦陌寒的帐中醒来、外界的人传着捕风捉影的谣言、心中却早已认定那所谓不争的事实……这一切的一切--竟全在他们的设计之中!!!--他们借着文武百官和黎民百姓的言论与倾向意愿施压,让父皇在内心深处产生了更深一层的惧怕:惧怕将自己嫁予他.…...惧怕这圣女的力量终究帮着他夺了皇位、兴了天下!
因此-父皇只能舍!
他不敢将自己嫁予秦陌寒,却无法应对朝廷内外纷至沓来的重压,更无法薄了天下民声的诉求。大哥在此时提出带自己离开,对于他 --对皇室的尊荣和权利敏感到容不得半点侵犯践踏的他--相当于瞬间出现的一棵救命稻草!他只能答应,也乐于答应!
--如此既能摆脱枫启然在朝野内外势力愈渐壮大的威胁,又可在顺理成章摆脱楚樱的同时、摆脱将自己嫁予秦陌寒日后必将带来的麻烦,更甚那最后一句叮嘱清晰地暗示了婚仪礼节必须要正式正常到不留任何端倪,必须要为人所知举国同庆来彰显他包容宽宏的圣心、在无形中扼杀谣言………相比这些,不能将自己留在身边的遗憾似乎已不算什么了……
只是他给了秦陌寒安慰,给了天下人安慰,他做了圣君领了圣衔,却唯独把所有的罪责、所有对天下的失责推向了自己和大哥!
此番.....
要决定了!
一旦走了,便真的--
再也回不来了……
再也不能回来了!
但似乎……也无需什么决定了.....
因为......
他们已经决定了。。。
而自己内心深处........
或许--早已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