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过午后的阳光依旧热烈。
一名身材精壮的男子,挑了一篓子菜走入甄家店铺,店里伙计正在招呼客人,也已见怪不怪了,笑着朝他打声招呼,便往里头喊,“东家,你弟弟来了。”
里头的人正忙着写账,只应了声,没马上出来,倒是软绵绵一团小不点儿从小凳子上下来,迈着小短腿飞速扑来。
两岁大的娃娃已经能走的很稳,偏生是个极为好动的,见她跑的左右摇摆,担心她跌了,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接住落进怀里的小肉球。
“叔……”软甜到能融化人的嗓音,喊得人骨头都酥了。
他乐的开怀,一个使劲将娃儿高高抛起,娃儿惊叫一声,又嘎嘎嘎嘎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这是叔侄俩每次见面必做的游戏,被牢牢接住的女娃意犹未尽,扑腾着小手儿还要再玩,却被拉出一臂之遥,“叔一身汗臭呢,霄霄嫌弃不?”
娃儿不依,凌空踢腿,咿咿哑哑抗议,“抱抱,霄霄香,叔抱……”
他笑的更深,顺娃儿的意又扔了两回,惹得小家伙像小鸭子一样嘎嘎嘎笑起来没完。
玩了一阵,赖进男人怀里,娃儿肉嘟嘟的小脸蛋儿亲亲爱爱地蹭过来、再蹭过去,很坚持地要把叔叔也蹭得香喷喷。
“阿道,来了。”甄初月掀帘而出,瞧见与女儿玩闹成一团的男人,摇头轻笑,“霄霄,别闹你阿叔,他走过来肯定累了。”
男人回过头,亲亲热热喊上一声:“大哥。”
对于那两张非常神似的面孔,旁人早已习惯,只是一个留了淡淡的疤痕,另一个俊逸非凡,否则几乎就是二样都不差了。
初月看了看放在一旁的竹筐,男人跟上来道:“知道我要来,村里张婶要我带些果子、还有园里新结的菜。”
见大哥点点头,他又习惯性从怀襟里拿出一袋东西递过来,初月没说什么,默默收下,只嘱咐道:“今天别回村里了,晚上你嫂子准备了好些菜。”
“好。”男人看上去比较沉闷的性子,话也不多,但只要兄长提出的事,他通常不曾有过反驳。
“我带霄霄去市集玩玩。”小家伙成天跟大哥待在店里,爹算账她就自己玩,怕是快闷坏了,今日难得过来,自然要带她好好逛一逛,买点她爱吃、爱玩的小玩意儿,逗小丫头开心。
“待会儿逛完直接回家,菜我会差人先送回去。”
男人点了下头,抱着孩子出门。临跨出门槛前,后头的人想起什么,追过来又叮嘱几句,“别逛太晚,你嫂子说要给你煮长寿面呢,晚些我们一起吃。”
这是当年由外婆家中接回他时,便许下的诺言,只要自己在一天,每年生辰必定要陪他一起度过,不让他自己孤丁丁一个人,凄凄惨惨的吃着一碗没人陪伴的长寿面。
从回申屠庄至今,除了自己流落在外那段时日,没有一回生日不是他们一同共度,也约好了,无论经历多少年,每年今日,必要同聚一起,弟弟想必也是记得的,今天才特意到他这来。
“好!”又一个字作为应答,人就走远了,甄初月才收回目光,低头打开小布包,忍不住又轻叹一声。
伙计从旁边路过,看见布里包裹着的银子,回道:“你这弟弟真是有心啊。”
“嗯,就是……有心过头了。”
“东家,您别不知足,这还不好啊?”多少人求这样一个知恩图报的弟弟都求不来,对兄长敬爱有加,乖巧温顺,赚了钱都攒着给哥哥。
“好是好,但也希望他自私一些,我已成家,他还没有,总该攒点老婆本儿。”他掂掂手里银子,心里再清楚不过,除了基本用度,几乎是将手头所有的银子都交给他了,平时除买些米面,也是能省则省……
最初他推拒着不肯收,他却回:“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近的人,往后还要多靠大哥照顾。”
于是,他只能“暂时”代他收着,然后一点一滴攒放在匣子里。
绝对是不可能舍得拿去花的,因为全是弟弟的心意。
回想数月前,现在还叫他心有余悸,这小子几乎命悬一线,差点就到阎王那报到了。虽是与他相同的毒,可申屠灏是铁了心不想活,竟服下比他还多得多的剂量,发作时七窍流血,别提多吓人,那撕裂肌肤、十几种毒在体内相冲撞、分筋错骨的感觉,他实打实体会了一遍。
眼睁睁看着弟弟受此煎熬,一度要不忍住,想要放弃。
可是只要一想到,这一放手就天人永隔了,他又变得不甘心,宝宝鼓励他,只要一息尚存,就说什么也不能轻易放手,拼尽全力也要替他拉回唯一的至亲。之后的每一时每一刻,他们更加细心的伺候,药汤灌了又吐,还是坚持着,反复去煎药,像不知道疲累般,终于撑过来最艰难的一个月。
后来,申屠灏熬过来了,可脑海记忆却是一片空白,将之前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他虽扼腕,但一想……这样也好,都忘了,就预示着可以重新开始。
至此,他让弟弟跟着他姓甄,宝宝嘴快,“莫道”这名抢先说了出口,他要阻止已来不及。
时人莫到峨眉小——这丫头存心的!还编派一套说词,第一句第二句都让你和霄霄占了,第三句里总不能用“时人”或者“峨眉”,最后一句还留给儿子呢,想来想去还是“莫道”二字最适合他,甄莫道,你听,多好!咱们给了他新的姓名,就等于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犹如再生父母,以后他要赚银子好好报答咱们呢。
岂料,忘尽一切的弟弟,性子竟变得即傻气又纯真,可爱得紧,将宝宝的话照单全收,认真执行,身子愈后至今,努力在外面打零工,攒着银两要回报大哥大嫂恩德。
一开始他想,人活下来比什么都强,其他不去强求。
后来,他身子彻底好了,就张罗要搬出去,他再清楚不过,弟弟是不想再拖累着他。
劝阻过几次,也拗不过,便让他住进原来和宝宝居住的村子里,甄家老宅他成亲之前才修葺好,村子里左邻右舍又和善,若这样他会比较自在,也就由得他了。
如今兄弟虽不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也常来常往。生活平淡、但也安稳,过往那些个伤伤痛痛、恩恩怨怨,已成为上辈的事,再也影响不了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