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生提着行李包走在前往营业厅的路上。行李虽沉,但他怀揣希望。
今早醒来他感觉好多了,不单是感冒,浑身的酸痛也缓解不少,只是偶尔有轻微的咳嗽。他知道,这是大病初愈的症状。
从营业厅出来,他迫不及待给李经理打去了电话。等待接通的几秒钟让他觉得时间是如此的漫长,而他是那么的忐忑不安。
“喂……喇位呀?”李经理的声音传来。那拖长的尾音,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普通话让他倍感亲切。
“李经理好,我……是我。沈林生。”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声音也有些颤抖。
那边没有回应。
他急得马上补充说道:“就是前天在您那打临时工的那个,头发很短的那个,还有您给我您的名片……”
“哦……小林是吧,这是你号码吗?”
“对对对,是我的号码。”
“行吧。两天后我们厂会进批材料,你来不来?工钱还是200块日结,这次会轻松点。”
“来!感谢李经理。”沈林生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他觉得今天花这100块办卡是最值的事情。
他按照昨天的计划跑了趟人才市场,又很幸运找到个明天的小时工:给人搬家,半天100块。他觉得幸运之神要开始眷顾他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他这一整天在路上捡了不少破烂,决定先去卖掉,不然明天提着这到人家门口,肯定不妥。拿到卖破烂赚的20多块,他又开始想要有个自己的安身之所了。
早上退房时,他问了下房东他们那长租的价格,像他那种没有窗的一个月500块,但是不含水电。他便打定主意,等他攒够1000块,他就租一个房子。
回到高铁站时,天已经全黑了。他摸出早上买的馒头,掏出那本看了一遍又一遍的《C++程序设计》,边吃边读。
被压瘪的馒头又硬又冷,难以下咽,他便把书盖在行李上,起身去打点水。回来时,他却呆住了:童复安蹲坐在他行李旁,正在翻看他压行李的书。
童复安似乎感觉到什么,他一抬头,看见呆站着的沈林生。他冲他笑了笑。
逃避毫无意义。那晚之后,沈林生想了很久,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已经看过了他的窘迫和难堪,索性就大大方方承认吧。
他走了过去。
“生哥,这两天没看到你,我还以为你不在这了。”童复安起身,放下书本。
“你天天来这?”沈林生收起书本和馒头,抻了抻 衣服,尽量让自己看着体面。
“你忘了?我就住这附近。”童复安开心说道。
他倒忘了这茬。
“这外面不是有个草坪公园嘛,我晚上回来一般就在这附近溜达一下或者跑跑步什么的。”童复安继续解释道,“之前去明都出差大半个月,那天晚上刚回来。”
怪不得他一身运动装扮,沈林生暗想,只是不知道他找自己究竟有何事。他离职后就把前公司所有同事联系方式都删了,诈骗也没找到他头上。
“你找我有事吗?”沈林生突然盯着他。
“其实也没啥事,就是单纯想看看你……”
“想看我什么?看我笑话?!”他语气冰冷,如同寒夜,竖起的保护壳拒人于千里之外。
童复安的笑容凝结在尴尬的气氛中,他意识到俩人心态和境遇已是天壤之别,对方此刻像个惊弓之鸟。
“没有,生哥。咱俩许久不见,就想着过来聊两句而已。”他还在试图挽救,“你没吃饭吧,我们换个地方坐坐呗?”
他早已看见书本上那些个干冷的馒头。
“不去。”沈林生一口回绝。
“行,那走吧,我帮你拿包。”童复安抓起他的行李就走,仿佛是把他的拒绝听成了同意。只是他没想到,这包还挺沉。
沈林生愣住,他听错了吧?一时之间不知是该跟上还是叫住他。看着他的背影,他想到了那些帮助过自己的人,胖子夫妻,二伯,李经理,旅馆房东,突然觉得也许不用把人人都想得那么坏,将所有人拒之门外。
童复安听到后面有人跟来,嘴角浮现一抹诡计得逞的笑容。
俩人就这样前后走着,中间隔着几米,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安全距离。他们之间渐行渐远的际遇,让沈林生顷刻间不知该如何自处,而童复安知道他还需要时间适应。
花满楼。俩人在门口站定。
童复安笑着问他:“生哥,还记得这不?”
沈林生当然记得,这是他当年为感谢两个小弟帮自己搬家,犒劳他们的地方。想不到这家店还在,他看着那霓虹招牌,有些感触。
“走,我们进去。”童复安一马当先,像当年的他那样。
因为是工作日,店内客人不多。童复安挑的还是当年靠窗的位置,他还是坐在他的对面。窗外可以看到远处整个高铁站,列车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童复安点完菜,俩人就在那干坐着,谁也没说话,气氛尴尬而拧巴。
童复安倒是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想问,但他怕引起他的不悦,还在小心翼翼摸排着他的雷区;而沈林生则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好久没跟人正常交谈了,何况还是不算深交的熟人。
沈林生看着窗外,远处一辆列车缓缓出站,露出整个车身,再消失在钢铁丛林。透过车窗的反射,他看见童复安在盯着他看,他于是也回头盯着他。俩人宛若两头准备厮杀的虎豹,在试探对方的深浅,但下一刻,两个人都笑了。
“崇明怎样了?”沈林生打破僵局,主动问起当年他带过的另一个小弟向崇明。
“他可出息了。在你离职第二年,他也离开公司了。现在已经是天极集团研究所的专家了,带着个团队专门研究人工智能。前两天明都的技术交流会上我还见着他。”
“是嘛,他一直很厉害的。”沈林生忍不住感慨,当年带他不过是因为在公司资历老点,很多算法难题实际上都是他解决的,典型的技术达人。他在狱中重修编程时,就是想着有朝一日成为他那样的人。
“现在人工智能很火吗?”他听说向崇明在研究这东西,忍不住打听。既然以他为榜样,那他想必也得了解这方面知识。
他在狱中两年信息闭塞,出来后又穷困潦倒,压根不知道外面发展如何,只能抱着仅有的大学的基础教材啃了又啃。然而他明白,即便他把那些书啃烂,也远远落后时代的步伐。
“AI现在那可是火得一塌糊涂。”童复安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用于AI训练的高端显卡供不应求,连带着整个产业链陷入狂热当中。”
“这么厉害……”沈林生感觉自己真的落后了,更难受的是他还在为生计而奔波,连追赶的资本都没有。
“虽然现在都在讲大模型,但是说实话,”童复安话锋一转,“国内能把这个东西讲明白的,能真正落地下来的一个都没有,都是些披着AI外衣的公式化程序。”
这倒让沈林生感到意外,意外之余还有些窃喜:是否这意味着这个探索阶段还要持续很久,自己还有机会?
其实若是他能了解外面的信息,想想也能理解,过去很多号称科技革命的爆火的东西,有多少是能改变生活的,区块链沦为炒作虚拟货币的工具,元宇宙还一塌糊涂……
“生哥,你要是想了解AI的话,可以看看崇明他们团队写的书。”童复安见他听得认真的,似乎对此很感兴趣,“他上次交流会还送了我一本,你要是想看可以先拿去看,我觉得写得挺好的。”
沈林生点点头,他确实需要补课。
“你还在方圆科技呀?”他又问。
“对呀。年初公司裁了一波员,没留下几人,后面大头哥和蒋经理也都走了,现在就我带着两个新兵蛋子。”童复安把背靠在沙发上,神情有些无奈。
“那你们的研发业务怎么开展?”他还在时研发团队可是有十几个人。
“现在都是用外包来做了,为了节约成本。”童复安解释道,“公司接了项目,然后找外包团队采购,我们负责项目管理和验收。所以,我现在从程序员变成了项目经理了。”
沈林生从内心认为项目经理的角色比程序员更适合他。他谈吐大方,逻辑清晰,而且习惯全面看待问题,这是从前对他就有的印象,只不过同为程序员当年只顾盯着他的编程能力。
“好了,说完我了。当年的花满楼三剑客就剩生哥你了,你现在……”童复安转开话题,真诚地看着他,但没有说下去,像是等待他的应允。
我嘛,我……沈林生神情苦涩,想着该从何说起。是从自己看到他的薪资信息后的妒忌开始,还是卷入犯罪集团,抑或是出狱之后的现在?
“其实,你被骗的事,公司的人都知道。”童复安率先打开话匣子。
他们都知道?!沈林生猛然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
童复安说:“你回国之后,就有警察过来公司,把整个部门的人都单独叫过去会议室问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沈林生早该明白,方圆科技是他接触的最后一家公司,他的事情警察怎么可能不上门调查呢?这样一来,他倒是有些释怀了,这样一来日后遇到熟人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生哥,我信你!那些事你都是被逼的,我们都相信你。”
童复安说得真切,沈林生有些感动,对当年的负气出逃更是心怀愧疚。
“信有啥用呢?警察信,法院也信,但受害者不信,法律不信,这个社会也不信。”沈林生感到无可奈何的惆怅。
“我是害了许多人,甚至把自己也害得家破人亡,但我也得到了法律的制裁。”
他眼角划下一滴眼泪。
“可当我回到社会上,很多人依然会带着有色眼镜看我,体制也容不下我,我连个正经的工作都找不到。我只能为了讨个百十来块的临时工作,给人点头哈腰;为了多点这样的机会,不要命地出卖体力;为了一顿饭钱,放下尊严去翻垃圾桶找废品。”
“你想知道我的现状,我告诉你。你那天看到的就是我的生活,浑身汗臭,衣衫褴褛,像个乞丐一般活着。”
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童复安偷偷抹去眼角泪水:“生哥,我没想到你会过得这样难……”
沈林生抽出餐纸,把眼泪擦掉,不愿再软弱示人:“虽然我跟野狗一样向生活讨食,但是我不会认输的,你也不必可怜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但还是感激你还看得起现在的我。”
“生哥,你别这么说。”童复安吸了下鼻子,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其实,我一直都很感激你。”
他回忆往事,嘴角忍不住上扬。
“还记得我的面试吗?当时是你跟蒋经理一起面试我,当时我几个面试赶在一起,其实准备得并不充分。面试完后,我其实没离开,而是上了趟洗手间。我听见你跟蒋经理进来,经理对我有些不太满意,但你替我说了一句话,你说:我觉得他挺好的,对待新人宽容些,多锻炼下就好了。”
沈林生没想到自己当时随口一说的话,竟然会给别人留下这么大的印象。如今回想起来,难怪他入职后,对自己还挺殷勤的,听说自己搬家还主动拉着向崇明过来帮忙。
童复安信誓旦旦说:“生哥,你的话我会记一辈子。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
他的话语让沈林安有些唏嘘。种善因,结善果,便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