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
方多病正于榻上打坐。
扬州慢的气息在他体内分散流窜,逐渐凝实。他额上开始有汗珠冒出,丹田内仿佛有烈火灼烧。
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他心神一松,那股气息瞬间消散在体内。
他只觉得喉间一紧,一股腥甜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旺福从外面走了进来,见方多病这副模样,连忙给他倒了杯水。
“少爷,歇歇吧,世上有几人能练的扬州慢,您已经很厉害了。”
清凉的甘水入喉,方多病才感觉浑身的燥热之气缓和了许多。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摇摇头,道:“师叔祖说了,起码要十年的扬州慢功力才能救李莲花,我必须得勤加练功,让扬州慢更快凝实才行,否则即便是找到李莲花,我也担心……”怕他撑不了多久。
旺福心疼道:“少爷您与李门主如此深厚的师友情,相信一定会感动上天,上天会保佑李门主的……”
方多病扯了扯嘴唇,道:“罢了,我可不信什么上天,上天若真是有眼,又怎会让李莲花受这么多的苦楚,对了……是谁半夜三更不睡觉在那鬼叫,吵的本少爷头疼。”
“是来参加拍卖会的其他客人,好像是说今日偷寒冰玉的贼人晚间又潜入展厅偷盗宝物,被荼山的大人抓了个正着,现在正在外面受审。”旺福说。
“可有见到那贼人是谁?”
旺福摇摇头,道:“人太多了,我挤不进去。”
方多病笑了,“我倒是挺好奇这位高手的真面目,好不容易偷个东西,偷了便赶紧跑呗,还傻乎乎的去自投罗网,愚蠢又贪婪。”
中肯的,犀利的,一针见血的。
旺福:“……”
该怎么说呢?那位李门主传授给他家少爷的好像不只有武功,这嘴上功夫倒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少爷,您若是感兴趣的话,不如出去瞧瞧?”
方多病本来是生出了几分好奇的心思,可不知怎的,又坐了回去,“算了,别人家的事情少管,少师剑没丢就行。”
“这荼山主人也真是不会做生意,本少爷出高价将少师剑买下都不行,还非要等到拍卖会那日。”
“许是为了比比价多挣些钱吧。”旺福说。
“无奸不商,本少爷就是见不得少师被拍卖来拍卖去,反正本少爷对少师剑势在必得,多少银子都买,罢了,就在这里多耽误一两日吧,早些回去也早些挨骂。”
旺福道:“少爷您为李门主做了这么多,他若是知道了想必会很感动的。”
方多病不屑的“嘁”了声,“李莲花连他的佩剑都不要了,还谈什么感动。本少爷无非是不想少师剑落入他人手中罢了,本少爷就算是将少师供起来,也不给旁人用!”
旺福唏嘘道:“反正无论如何,等到拍卖会正式开放那日,荼山的人拿着少爷您的玉佩去府里拿银子,接下来等待着您的恐怕就是江湖通缉令了。”
闻言,方多病顿时将脸耷拉下来,显得愁眉苦脸,“我娘果然是个狠人,她就是想逼我快些成亲,可李莲花的毒还没有解,我还没有找到他,种种牵挂未解,我哪还有半分成亲的心思……”
忽然,门外闪过一道人影,方多病微微皱眉,压低了声音对旺福道:“小心点,门外有人。”
门外的人听到屋内没了动静,等了会儿,忽然直接一把推开房门——
此时方多病已经摸到了尔雅剑。
“好啊,方小宝,果然是你,跟本公主成亲就那么让你为难吗?”
方多病看到来人的容貌,震惊的瞪大眼,“清儿?”
旺福惊呼道:“昭翎公主?”
方多病连忙关上门,眼中少有的露出一抹慌乱,“清儿,你怎么会来这?”
清儿穿着男子的服饰,身材娇小,还像模像样的戴了顶毡帽,大喇喇走到桌子旁边。
旺福正要上前伺候,她已经抬手亲自给自己倒了杯水。
“清儿,你来这里皇上知道吗?其他人知道吗?”
“别慌别慌,渴死了,让我喝杯水先。”
……
展厅外一片寂静。
在妙手空空屋外侍奉的侍女惊恐道:“自午间这位客人在展厅内受了伤便独自回房,我一直守在屋外等着伺候,没见他出来过,方才大人传话,我便喊了这位大人,没有人应,我推门而入,见到的就是这个模样了……”
李莲花掀开盖住尸体的白布,妙手空空的尸体已然僵硬,脖颈处一大片淤青,还有五指掌印,明显是被人掐断脖子而死。
“相宜,你怎么会出现在妙手空空住处附近?”荼姚问。
“听说妙手空空今日在展厅见了血,你们又怀疑李莲花,我当然要替他洗刷冤屈了,就把目标放到了嫌疑最大的妙手空空身上,于是接近他的住处,想查出什么破绽。”
李相宜说,“外面有侍女守着,我根本靠近不了他,就先躲起来看看情况,没一会儿,就听到侍女推门呼喊的声音,我连忙去看,人就已经死了。”
“虽然他的职业对别人来说不是那么的友好,可再怎么说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李相宜惋惜道,“为他默哀三秒钟。”
她一抬头,发现大家看着她的眼神都十分微妙。
“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人可不是我杀的,我没那么大手劲儿,再说了……”
李相宜蹲下身,十分不忍直视的用手指比了比妙手空空尸体脖子上的指痕。
“看,不是我吧,这手指印看上去比我的还细一点,不过没我长。更何况——我平时看见蚂蚁窝都不敢踩,别说杀人了,这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不是杀猪啊!”
“也不是我,指痕对不上,况且我夜里就没离开过这里,”李莲花说,“你们看,妙手空空的手指——”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妙手空空尸体的无名指断了一根,用纱布粗粗缠住,洁白的纱布上还沾染了暗红的血迹。
“他的指痕同盖住寒冰玉的琉璃罩上的指痕一模一样,你们可以进去看看。”李莲花微微笑道,“里面机关暗器太多了,我身子骨太弱,就不进去了,荼大人,这地儿你熟,你去看看吧。”
“在下就算是有再大的能力,也做不到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已死的妙手空空的手印按上去,再放回去吧。”
说完,他把手里的火折子递给荼姚。
“不用点灯,用这玩意儿一照就看到很清楚了。”
荼姚沉默片刻,接过火折子,进了展厅。
没一会儿,他便走了出来,“琉璃罩上确实只有四根指印,同妙手空空的几乎是一样。”
李莲花微笑道:“那我就洗清嫌疑了。”
荼姚凝眉道:“但还有疑问,芳华和妙手空空是为何人所害,还有,寒冰玉如今被藏在哪。”
“今日山上所有人都有嫌疑,还请诸位暂时不要离开这里,配合查案。待找到寒冰玉后,诸位可自便。”
众人一哄而散,纷纷道晦气,只是出来买个东西便被卷入谜案,还要限制人身自由。
现场只余李莲花、李相宜,还有荼姚三人。
李莲花笑着对李相宜说:“才来了不到一日,便被卷入这么多案件,这免费的食宿不好要吧?”
“确实确实,”李相宜连连摇头道,“经此一遭,我算是明白了,免费的东西要不得,有些便宜是不能占的。”
荼姚听了,面上微微带着几分歉意,道:“招待不周,还请两位见谅。”
“倒也没什么,误会说清楚就好了,”李相宜大度的摆手道,“不过大人若真是觉得抱歉,不如就赶紧把名册给我们看看,我们找到人,完成任务自己就走了。”
荼姚为难道:“主子他——”
“那算了,李莲花,这么晚了,我们赶紧回去休息吧,反正被冤枉的罪也受了,这便宜不占白不占。你看你,都熬出黑眼圈了,看着让人怪心疼的……”
李相宜拉着李莲花就往厢房走去。
“你们——”
荼姚伸出的手又颓然落下,他望着李莲花消瘦的背影,眼中满是不甘心。
……
李相宜送李莲花回房,屋外属于芳华的血迹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就像芳华这个人,出现的匆忙,离开的匆忙,好似从来就没有来到过这世界。
“不久前我还见过她,还抱怨过她,没想到现在人竟然就死了……”
李相宜喃喃的说。
李莲花道:“芳华死的蹊跷,敌人在暗,我们在明。这里太过于危险,明日天一亮你便下山吧,找名册的事交给我。”
李相宜摇头,“不,再危险我也不怕,我会保护好你的。”
“别赶我走……”李相宜可怜兮兮的看着李莲花,像只即将被丢弃的小猫。
李莲花心软了软,道:“那便先保护好自己吧。”
“况且……寒冰玉没有找到,荼姚恐怕不会轻易放任何人下山,妙手空空已死,要找到寒冰玉,只能先找到另一个偷盗者。”
“什么意思,”李相宜皱了皱眉,“寒冰玉失窃,是两人所为吗?”
“我夜里去展厅查探,不慎碰到机关。展厅的机关极为精妙,一开始便在宝物半寸前的位置设了暗线,一旦超过这个安全距离,便会触发警报。”
“再近一些,若是触到保护宝物的玻璃盖,便会有箭只从墙面各个角度射出,若是不放下玻璃罩,便会一直往外射箭。”
“若是将玻璃罩拿起,木座底部会有暗器弹出,若是不将玻璃盖完完整整的放在所该之处,同样会有杀招。”
“而取走寒冰玉后会有什么杀招,谁也不知道。总之,几乎没有人能在不熟悉规则的情况下拿走寒冰玉并且能全身而退。”李莲花道。
“我们来假设一下:妙手空空来到了展厅,避开了暗线,他用缺了一指的左手拿着玻璃罩便不能放下,一旦放下便会诱发下一轮杀招,他的右手又正在抵御层出不穷的杀招,根本腾不出手来拿寒冰玉。”
李相宜接住他的话,神情凝重道,“这时候,就要有一个人来替他拿走寒冰玉,而这个人一定是熟悉这里的,才能不会为杀招所伤。”
“猜的不错,”李莲花微笑道,“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妙手空空知道展厅所有的规则,避开杀招暗器,如入无人之境的顺利拿到了寒冰玉。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他午时才因为误触机关导致缺了一指。并且……这种机密一般都是只有掌事人才知,妙手空空他没有渠道知道。”
“能提前预知种种暗器杀招,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盗走寒冰玉,一定是非常熟悉荼山的人。”李相宜皱眉,说,“……会不会是荼姚自己,盗走寒冰玉,贼喊捉贼,嫁祸给我们?”
“应当不会,”李莲花微微摇头,道,“寒冰玉掉了他比我们还紧张,神情不似作假,并且还冒着得罪客人的风险将大家都拘在山上,应该是真的。”
李相宜叹气,道:“太恐怖了,这些人,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但我们至少有了些线索。”
李莲花说:“从指痕上看,杀死妙手空空的人应当是名女子,寒冰玉不知所踪,我们便以山上的女子为一线索。还有一个条件,是熟知展厅布局,且在荼山身份不低的女子……”
李相宜点点头,“我明白了,以这两个条件来选择,便能排除掉很多人了。明日一早我便去找荼姚商量,看他怎么说。”
“也只能如此了,”李莲花点头道。
“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休息吧,”李莲花说。
李相宜“哦”了一声,却没有任何动作。
仍是坐在板凳上,两只手撑着脸颊,澄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坐在床上的李莲花看,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
“咳咳。”
李莲花握拳轻咳了声,李相宜顿时紧张的不行,连忙上前拍他的背,“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着凉了?”
“我没——”
李莲花刚想说没事,就见李相宜急切的想要上前,却不小心被床前的脚踏绊倒,直接一个饿狼扑食般的朝他——
扑了过来。
扑过来。
扑。
李莲花猝不及防,后脑勺撞到床板上,极为响亮的“咚”的一声,撞的他头晕眼花。
“李莲花,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李相宜压在李莲花身上,胡乱在他头上摸着伤口,笨手笨脚的,几次擦过他的唇畔。
“我没事……”
李莲花被她压的呼吸困难,险些喘不过来气。他极为艰难的抓住李相宜的手,慢慢挪开。
李相宜极为呆滞的任由他动作,心内剧震。
李莲花他摸了我的手……
他摸了我的手……
摸我的手……
李莲花……
“扶我起来。”
“啊?哦哦哦!”
李相宜连忙从他身上起来,慢慢扶他坐下。
她伸手摸了摸李莲花的后脑勺,一脸心疼的道:“这个荼姚,招待客人还用这么硬的床板,真抠门。”
李莲花侧了侧脸,道:“不是抠门,这个门板是空心的,下面有密道。”
“啊?那我们下去看看?”李相宜说。
李莲花摇头,“找不到机关开口,我先研究研究,今日太晚了,明日再说。”
李相宜“哦”了一声。
李莲花又道:“走的时候帮我关上门。”
李相宜这才反应过来,站起身来,依依不舍道:“好吧,那我走了。”
“嗯,”李莲花微笑道,“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李相宜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即将分离的新婚夫妻。
事实上两人只不过相隔着一间屋子。
李相宜走后没多久,李莲花的屋子便进来了人,是新来的侍女,送来干净的热水。
“客人可用热水洗漱沐浴,我就在屋外,客人可随时叫我。”
李莲花微笑道,“麻烦姑娘了。”
“不麻烦,应该的。”
侍女在走之前,将屋子燃了香料。
“此香气味凉淡,能清除一切污秽之气,愿公子今夜好眠。”
李莲花温声道,“多谢。”
侍女走后,李莲花将香折断,取了一小截在鼻尖细闻。
同今日在山下凉棚喝的凉茶如出一辙的味道。
同样加了南疆的还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