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后,方从刀下逃生的惊险中回过神来,一张小俏脸就不可一世地一抬,狠狠地瞪了薛处一眼。
薛处冷喝一声:“林大人!”
挡住薛处刀的正是林化玉。
他无谓一笑:“薛大人。”
薛处:“林大人防碍公务,与逆贼同流。”
林化玉:“薛大人既然在抓逆贼,为何对郡主动起刀来了?”
薛处长眼微凝,看了林化玉身后那人一眼。
只听林化玉接着道:“在下现福王府淑宁郡主护卫,职责,保护郡主安危。”
东厂队伍里的骚乱,是因为朱淑宁使了一招平身绝技,往东厂队伍里撒了好几袋招毒虫的药粉。
朱淑宁很是配合地拿出福王府郡主该有的嚣张气焰:“没错,你竟敢对本郡主动刀!治你个以下犯上之罪!”
薛处长眼微微一抬:“听说郡主的师父是东林党的人。”
朱淑宁暗道:哎呀,早知那时在东林书院,不该冒头护我师父。
随即眼珠儿一转:“师父?要说师父,本郡主多了去了,什么南疆的,华山的,昆仑的,无尘山庄的,我都讨教过一两招,哦,对了还有林大人,我也讨教过一二招,要说那个东林书院的,我认师父的礼金都给了,还没教过我一招半式,说起来,本郡主就来气……”
薛处缓缓收了刀,打断她的长篇大论:“若有下次,郡主,别怪刀剑无眼。”
薛处十岁左右被王安带进宫去势当了太监,说话的声音早没了男子的阳刚之气,平柔里带着阴冷。
他那一句,听得朱淑宁心里一阵发毛,咬了咬唇,也不敢再多话。
只心里暗骂了一句:这死太监还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等薛处一走,朱淑宁问道:“那死太监是谁?”
林化玉回道:“东厂理刑百户薛处,坐东厂第三把交椅。”
朱淑宁掰了掰手指头:“你是千户,他是百户,照理说你官比他大啊,可你坐的都不知道是锦衣卫第几把交椅了,那是他大还是你大?”
林化玉将刀入鞘,没作声,径自往前面走去。
魏忠贤坐东厂厂督之位,锦衣卫早已不是从前的锦衣卫,而是东厂的狗。
四下里黑灯瞎火的,朱淑宁缩了缩脖子,连忙追了上去:“唉,林化玉你等等本郡主唉。”
林化玉不着痕迹放慢了脚步,朱淑宁这才赶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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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一处树林。
沈云笈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欲送到无玉鼻尖,微微一顿,又将药瓶拿了开。
他低头看了看倚在他肩头的无玉,眼中晦暗不明。
半晌,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是块纯黑的玄铁圆牌,用一根红绳穿着,红绳有些磨损,铁牌牌面深刻着繁复的凹陷花纹,像是交织的火焰。
沈云笈指腹在玄铁牌花纹面轻轻地打着圈,思绪渐渐飘远了。
十二岁那年,有个小女孩拿着这个铁牌,笑眯眯地要跟他换银钱。
小女孩一身衣裳虽破旧,一张小脸儿却素净得很,眼睛亮晶晶的,一笑弯成了月牙儿。
小女孩走到他跟前的第一句话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小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啊!”
他不作声,只是冷淡地看着她。
她咧开嘴笑,黑亮的眼睛望了他一望,再接再力道:“人家都说长得好看的人,心眼一定也是很好的。”
她到底想做什么?
知不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一个乞丐,命如草菅,是母亲给他定的目标,成为天隐继任者的第一个杀人目标。
他手指轻轻按上腰间匕首。
小女孩取下戴在颈间的一块玄铁牌,递到他面前:“小哥哥,我能用这个跟你换些银钱么,我爷爷生病了,还有一个小哥哥受了很重的伤,我想给他们抓些药,这个东西虽然不值钱,可爷爷说对我应该是顶重要的东西,等我攒够钱了就还你,再把这个换回来。”
她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说完一大串,就用亮晶晶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又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飞快道一句:“我和爷爷常在天寿山北山脚的破庙落脚,我不会懒账的。”
他腰间匕首已出鞘半寸,又轻轻按了回去,“我身上没有银钱,这个应该能当些银钱。”他取下腰间匕首递到她手里。
她笑开了,接过匕首:“小哥哥,你真的是好人,你在这儿等等我,一会儿我把多余的钱还你。”
小女孩飞快往当铺跑去,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公子,要不要我帮你动手?”
他冷声道:“不要多管闲事。”
“公子下不了手,夫人那里可不好交待。”十面,天隐杀手之一,深得沈云笈的母亲江佩虞器重。
“我自有打算。”
沈云笈回去,一五一十复了命,江佩虞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霎时嘴里有腥甜的东西溢在齿间,耳畔嗡嗡作响,伴着江佩虞撕声力竭的声音:“你问我为什么要你杀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爹冤死在狱中?为什么你又天生体弱?为什么我要撑着这幅残区?!还要我一遍遍告诉你东林党是怎样陷害你爹的吗?”
朝庭鹏党之争岂是以个人恩怨定夺的。
只是当年江佩虞正身怀六甲,被抄家流放,途中差点难产而死,幸得本家相救,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勉力生下沈云笈,却从此落下病根。江佩虞本出身江湖草莽,一向身子强健,自那后,以药继日,强撑弱体。
又伴着几声剧烈的咳嗽,十面扶她坐到椅子上,咳嗽稍有平息,只听江佩虞道:“你不杀她,她也一样得死。”说着向十面使了个眼色。
沈云笈脱口道:“母亲,我不需要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凤林县山匪匪首的人头我会带回来。”
厅室里微静片刻,响起江佩虞虚弱的声音:“好,倒要看看你如何取回来?”
凤林县山匪匪首的人头他是取了,可是却没能回来,那夜,他差点死在荒野雪地。
当年,江佩虞一度认为他死了,在静室里呆坐了半日,慢慢想到他那般天生体弱,却被她逼着受残酷的训练,挣扎在生死边缘,也从未对他表露过一个母亲应有的关心,想到这些,她整了整微乱的鬓发,慢慢走出了静室。
沈云笈静默半晌,将那玄铁牌收进怀里,只听他轻声一句:“……明明不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