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熄灭之后，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窗外一丝儿光、一点儿声音都没透进来，整个房间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封闭空间，安全地漂浮在黑夜的大海里。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连轻浅的呼吸声都变得明显了。
好一会儿，付妍轻声开口：“你睡了吗？”
“没。”程嘉音说。
付妍靠近了些：“我下午，不是提到我那位不做人的初恋了嘛。”
“嗯。”
程嘉音偏头，眼睛适应了黑暗，可以看见付妍模糊的轮廓，她头枕着双臂，闭着眼睛。
程嘉音也闭上双眼，耳边，付妍的声音脱去了平日的张扬，轻轻慢慢的。
“他在绘画上很有天赋，拿奖拿到手软，大学里就已经出个人画展了……比林启枫那种不入流的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我很喜欢他。”
“他画画的样子让我着迷。”
“修长的手，专注的眼睛，不满意时候的抿嘴，满意时候的微笑……他画一整天，我能什么都不干，看他一整天……”
“我们谈了两年。”
“两年里，我们有过上百次的通话，几百次见面，可是……没有一通电话是他打给我的，也没有一次是他主动来找我。”
“我当时还安慰自己，他太热爱绘画了，他的所有时间和热情，都献给了他的热爱……”
回忆起当初的自欺欺人，付妍笑着感叹：“真他妈傻逼啊。”
“高二要结束的时候，他大学毕业，有一天下午，他忽然到学校来找我……”付妍扭头，“你应该猜出来他找我干嘛的吧？”
程嘉音“嗯”了声。
“他要出国深造，所以要分手。”
“他妈的，出个国而已，又不是要飞出银河系……”
“分手分得不明不白，我怎么可能就这样算？哎，那时候倒学聪明了，花钱找了个私家侦探帮忙调查，结果，才发现，人家已经无缝衔接了，还是藕断丝连的老同学。”
付妍自嘲：“我么，就是人家感情的催化剂。”
程嘉音不看好：“催化出来的感情，也不会稳定到哪里去，没准他们早已经分了。”
“谁知道呢，我没关注。实际上，我早就不喜欢他了，甚至想起来就觉得恶心，但是……”
似乎陷入回忆，又或许是不知道该怎么恰当描述，停顿许久，付妍轻缓的声音才重新在这寂静的房间响起。
“但是，我忘不了那时候的自己……”
“可恨，双眼跟摆设一样毫无用处，识人不清。可怜，捧着一颗真心送出去，别人却弃若敝履。可笑，明明感受到不被爱，却还编织谎言掩饰真相，麻痹自己……”
付妍把手从脑后收了回来，搭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捻着棉织被套：“后来嘛，提分手的就是我了。”
“可能就是不想重蹈覆辙吧，感情里投入越多越被动，而只有掌握主动权的人，才能体面……”
程嘉音摸到她的手握了下，付妍回握，换上轻松的口吻：“我一直觉得很羞耻，所以不想跟你说这段黑历史，我付妍就该是自在潇洒的嘛，怎么可能那么愚蠢卑微？”
“可是，现在说出来才发现，这件事也没有那么难以启齿。而且，之前我未免把它看得太重了吧，不就是年少无知的时候栽了个灰头土脸的跟头吗？谁的人生没有坎，谁的青春不傻逼啊。”
她感叹两句，好似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一样，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想起什么，又开玩笑似的说：“不过，你别学我，不好。”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世界这么大，有多少片林子啊，有几只渣鸟不是挺正常么，我就是运气不好，你不一样，我算过了，你是锦鲤运，所过之路，渣男退散，只有绝世好男人……”
程嘉音被她逗笑了。
两人笑了会儿，她轻声说：“我觉得，很可惜……”
听完付妍的自述，她眼前，仿佛有一条小路从远方蜿蜒而来，她看见，付妍炽热地奋力奔跑，却冷不防狠狠绊倒，摔得头破血流。
一颗坚硬锋利的绊脚石，用这样冷酷无情的方式，在她的行路指南中镌下一条深刻的至理——没有真心，才没有伤害。
她爬起来，将它奉为圭臬，完全遵守……
“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要我们认识……”
付妍笑嘻嘻地接话：“如果那时候我们认识，那还有他什么事儿啊！臭男人滚开啦！”
程嘉音也笑：“就是。”
这场夜谈随着两人笑声的渐渐止息，也进入了尾声。
满室寂静中，付妍打了个沉重的哈欠，为这场谈话正式画下句点：“很晚了，咱们睡吧。”
……
第二天，付妍睁开眼，旁边人已经没了踪影。
她坐起身，撑着脑袋，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中途她的意识清醒过，她听见程嘉音的声音，人似乎就站在床边，说要去学校。
程嘉音的导师是一位极其自律的中年教授，对手下学生的要求也出了名的严格。
她进组后，每天早八晚八，周末休息也要请假，也不知道是怎么从这样一位魔头手里抠出一周假的，回来还没好好歇一歇，就又要回去接受压榨，
真辛苦。
还有赵狗，昨晚上摆了她一道儿，不知道这狗现在爬起来了没有，要是再敢装死，她会让他弄假成真，悔不当初。
脑袋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付妍翻身下床，几下把被子抻平，回自己房间洗漱，简单打理后，坐到餐桌边吃早饭。
刚拉开椅子，付妍的目光就凝住了。
保温盒旁边，躺着一个崭新的浅粉色封皮笔记本。
这一件陌生的东西，和餐桌这种烟火地儿格格不入，摆放得整整齐齐。
付妍肯定，这是程嘉音特意留给她的。
她坐下，伸手翻开，扉页没有署名，再翻一页，是几段娟秀的字迹：
“阿妍，我知道你昨晚为什么突然来我房间，为什么向我讲起那些不愉快的过去，我都知道，谢谢。
但很对不起，我尝试着鼓起勇气讲自己那些破烂事，却几次没有成功。
你应该对我很失望吧？我也对自己很失望。
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
我很确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道个屁的歉！
付妍“啪”地合上笔记本，饭也不吃了，回房换了件衣服，怒气冲冲地赶往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