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一向耿直且不善言辞的父亲为了自己能留在京中付出多大代价。
全部身家?
呵呵,可能远远不够,钟鼎山在黑冰台任职没有三年也有四年了,他十分清楚朝堂上那么些紫袍大佬的胃口一向很大。
“叶叔请放心,鼎山绝不辜负父亲的一番苦心,定将竭力清查无定河为百姓除害。”
钟鼎山深吸一口气,目光清明,手持剑柄合手深深躬身拜谢身材魁梧的戎装大汉。
叶都统见之不语,目生赞许神色,只是紧绷着嘴轻轻点了下头。
此时的卧虎丘,料峭春寒还未散去,但刚刚结束剧烈打斗的二人身上都蒸腾起阵阵白雾。
钟鼎山拾起跌落一旁的剑鞘,又将断掉大半的青峰剑插入剑鞘悬于腰间,他要把残剑带回去好好珍藏,日夜警示自己。
那边叶都统已将三百里无定河大致的水妖出没点描红草图拍在他的手中。
“记住,水妖性情狡诈,非万不得已不要下水,不要尽信同僚,这草图是你叶叔我托善录司的朋友翻查以往密档大致标记的水妖出没点,水妖虽不轻易换老巢但当警惕它们狡兔三窟。好了,记住,活着比什么都好。去吧。”
戎装汉子探手轻轻拍了拍鼎山的肩膀,扛着偃月刀离开了空阔的校场。
叶都统扛刀直到校场拐角处,见四处无人,放下重刃,苦着脸空出双手猛然相互搓揉双臂,嘴里不停嘶哈地轻喊着,好是一阵忙活。
刚才砍断贤侄的宝剑时,他是收了力的,未料到贤侄竟然真的“降服”了蛇蛟甲,能让蛇蛟甲自行激发,格挡回的劲力再加自己本来的收力,如同一波三重浪“回敬”到双臂上。
结局是,双臂酥麻如针扎。
还好意志力强大,威严叔叔的形象不能当着侄子垮塌。
钟鼎山独自一人立在校场,将手中的草图细细观详如同发呆般,在他的心中,自己高大威猛的父亲一直是个沉默寡言且不苟言笑的人,只有在考校自己武艺,并得到较为满意答案的时,才会给予自己一点难得的温情,也仅仅扯扯嘴角罢了。
那种勉强的笑真的比哭还要难看。
那就是他的父亲,父爱如山的父亲,把魏皇赏赐的血器“一言不合”就给自己的父亲,情愿全家都到毒虫遍野凶邪频出的南疆“赎罪”也要留自己在京的父亲。
当然,钟鼎山从未怪过自己的父亲,幼时练功不认真被打,不敢记恨;长大后练功不满意被打,更不会不记恨;而且随着经历的事多,见识越多,自己也越来越理解父亲的苦心。
。。。
蛇蛟甲是件血器,是能工巧匠专为武者打造的器具,可以是兵器也可以是甲胄。
此类能工巧匠是“国之重宝”,严格意义上讲,血器可以视为“半灵宝”,毕竟能炼制出灵宝的器师实在太过稀有。
但血器“认主”太过血腥,太吃武者的意志力了。穿戴这件臂甲时需要先把手臂裸露,用利刃划得皮卷肉翻,鲜血淋漓,再用臂甲附其上。
一旦臂甲碰到血肉便急促汲血,气血大亏导致头晕目眩,此刻出现种种幻觉,幻象频生,犹若万千烧红的钢针不停地刺捅头颅般头痛欲裂,待蛇蛟甲饱饮武者精血后,只要武者坚持个把时辰意志力不减,心念如钢,不被臂甲自带的气息迷惑心智,基本就算成了。
这副臂铠蛇蛟甲是前朝一位镇国武圣的甲胄赤蛟铠一部分,仅仅是一截臂铠就作为魏皇收藏品在大魏皇宫宝库中静静地躺了上几百年。
武威将军钟敬岳数次立下汗马功劳,才得魏皇赏赐臂铠蛇蛟甲以彰其功。
武威将军钟敬岳性子执拗少语,舍不得穿戴此甲,唯有加倍“虐待”其子钟鼎山,且是自幼虐待,苦其心志,熬其筋骨,希望他有朝一日能“配得上”这副蛇蛟甲。
此后,钟鼎山积极参与三百里无定河清妖大行动,身先士卒,屡立大功,纵是有叶都统照拂,但还是被当时黑冰台总堂几位武威将军“默契”打压,功劳簿上诸多宝药利器均与他无缘,只能兑换些金银金创药等俗物。
他叶叔叔曾拜访一位“颐养天年”的护国将军可不行,钟武威的“时代”过去了。
然而身处逆境的钟校尉并不气馁且无忘父亲临走时的嘱托,在黑冰台里兢兢业业,“特立独行”,不与同僚倾轧,以诚待人,兢业做事,勤练武艺终成武尊,为黑冰台幕后的顶梁大佬,谢辞“护国将军”称号,享年一百三十八岁。
他父亲钟敬岳的遗骨终究还是没回到京城,纵是他以武尊的声望也不行,此一时彼一时。
父母皆埋骨南疆,幼弟在南越州开枝散叶,不再“子承父业”,在当地做起了经营皮货药草的生意,妹妹嫁入当地土人豪族,叔伯几家老老实实从商畜牧几近凡人。
谁都“忘记”了京城里还有一位血亲,一位推辞护国将军的武尊。
未能迎回父母骸骨是钟鼎山毕生遗憾,武尊又如何?若未得令还不是不得擅自离京。
好好一个京城武威将军府独独落了形单影只的钟鼎山,六十岁时他才娶妻生子。他放弃了一切封赏的荣誉,甘愿在卧虎丘作守山人。
如今京城钟家坐落在城东的老街巷清风坊,地处偏僻的狭巷,周围都是小商之家,堂堂钟家竟然如此低调无闻,与性子“清冷孤僻”的先祖钟鼎山钟武尊有莫大的关系。
现在当家的是从先祖武尊钟鼎山数起第三代人,武尊幼孙钟正城,六十七岁,武道先天中境五重天,炼得心肝两脏到俗称“金心银肝”的地步。
如今的钟正城早已从黑冰台总堂某司内退,在京兆府的皇城卫领一枪戟教头的闲职养老,闲赋在家侍弄些花草鸟虫聊以慰心。
其长子三年前赴外地带队在追缉草菅人命的魔门邪修时不慎阵亡;二子自幼在平京城郊三十外白云观修行,算是出家人;孙子钟无畏二十三岁,现是黑冰台新晋校尉,刚参加完校尉试炼没两月呢,刚回京便一连数日没回家,日夜值守无定河。
钟无畏也是刚新婚半年,正是新婚燕尔时,本来参加校尉试炼就耗去两月工夫,如今却是日夜轮值巡守京城无定河畔不得回家,听得城中璀璨的烟花时不时地冲向夜空,照得城中亮若白昼。
隐隐约约听见传来惊呼喝彩声,时远时近。
他松开紧握刀柄的右手,双手合拢哈气,更想家中的新娘子芷兰了,也不知娘子此刻想念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