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因下意识地感受到一种紧张,他不清楚希多尔的情绪,也没有得到后者关于这件事的反馈——刚刚那么温柔的一句话听上去更像是一种随口的抱怨,轻飘飘的没有力量。
甚至细细品味,感受不到希多尔对他隐瞒三条时间线的事情的在意,仿佛那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仿佛从前他对赫因的在意也一并消失了一般。
赫因反应过来,已经探身抓住了希多尔的衣服。
“希多尔。”赫因有些不安地喊着法老王的名字。
法老王于是回到他面前坐下,他手指轻轻撩过赫因耳鬓边的发丝,低低叹了口气:“赫因。”
赫因将脸颊贴上他的手心,眼眸半阖,眼睫轻轻颤动。
“要不要真的骑上狮子出去跑一圈?”希多尔建议。
他们都明白这件事情只有轻轻揭过去,以维持以往的平静,至于盛水的容器因为水渐渐满溢而承受不住翻倒之后要如何收场,他们都不知道,也不想去想。
因为无论如何,在这掩饰之下,他们的心意都是如此真实,没有半分伪装。
这样便已经足够,这样……便已经足够了……吗?
希多尔抚摸着赫因的脸颊,等待他的回答的同时也在心里问自己。
赫因摇了摇头,趴到希多尔的膝盖上,挤进他的怀里:“希多尔,今晚一定很危险吧,我们还是不要乱跑了,这样就好。”
希多尔将他抱起来:“我知道有个地方,就在花园。”
随即他吩咐侍女拿两块干净柔软的毯子跟着,自己则抱着赫因走在前面。
穿过茂密的花丛,走过廊亭的掩映,希多尔抱着赫因来到花园偏僻的一角,那里的墙壁有一处能明显看出来是补上的洞。
横七竖八的葡萄架显然没有怎么经过打理,花园的仆从照顾不到这么偏僻的角落,又或者是某个人刻意不让人去管,总之这里长满了不知名的杂草和野花。
葡萄藤、杂草,野花就这么攀爬上一边的拱状的雕柱上,形成了一座垂花拱门。
希多尔将赫因放下,独自走过去,伸手拉扯多余的植物,直到清理出来一个秋千架。
侍女见此,立刻走上前将一块毯子铺了上去,然后又将一块毯子铺到秋千下方,方便赫因走过去而不会被没清理干净的一些草木刮伤。
“我还没到这里来过,”赫因走过去,站在希多尔身边,“你的手没被刮伤吧?”
希多尔摇摇头:“没有。”
他还伸出手给赫因检查,除了有些红之外,倒是没有伤口。
其实希多尔的手是有些粗糙的,即使作为尊贵的法老王,战争也给他的双手留下了一些印记,薄薄的茧分布在掌中,尤其是虎口。
赫因知道这是他抓握武器所留下的,经过反复摩擦和挤压,手上先是会磨起水泡,渐渐就形成了茧子,用来保护皮肉。
赫因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掌心,没有说什么让他去护手之类的傻话,希多尔应该也为此做过努力了,但他不能丢掉拿起武器的能力。
“坐上去。”希多尔牵着他的手,引着赫因坐上去。
“花园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赫因坐到柔软的毯子上,手抓住旁边的铁质的秋千绳。
希多尔站到他的身后,拉住铁绳一晃,秋千就荡了起来:“你想听吗?”
希多尔挑了下眉,吓唬赫因的话不知道是真是假:“小时候我有个哥哥,当然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他还有个亲生的妹妹,就喜欢你现在坐着的那个秋千。”
“看到那边那个补起来的洞了吗?”希多尔继续说着,“我在王廷的外围过得并不好,有时候我会悄悄逃走跑到花园的角落来避难,就从那个洞里爬进来。”
“这个秋千就一直在这,但是花园太大了,没有人过来这么偏僻的角落,它就一直属于我,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东西,至少那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这个秋千属于我,”希多尔推着秋千,看着赫因晃远又晃近,渐渐里声音也带上了笑意,“好玩吧,尤其是对于年纪不大的孩子来说,避难的时候还有这样的消遣实在是很难得了。”
“那个女孩过来之后就变了,”希多尔说,“她是在我被发配之后诞生的,那时候才三岁左右吧,还有个好哥哥。”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这个故事的结局显而易见了,旁边的侍女冷汗都下来了。
她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站稳,没有瘫软在地上。听到关于法老王幼年时候的秘辛,她感受到一种让她难以动弹的恐惧。
希多尔还在继续说着:“后来我成为法老王,再也没来过这里,那对兄妹……他们也算得到了殊荣吧,死法和别的王子王女都不一样。”
赫因不顾还在晃荡的秋千,猛地站了起来,为此还往前踉跄了好几步:“希多尔!”
被怒喝的法老王轻声笑起来,他自己坐到秋千上,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赫因坐到他的腿上:“赫因,过来。”
赫因望着他,一时间有些难言。
酸涩并着恼怒的感觉席卷上心脏,他酸涩于希多尔年幼时的经历,又为希多尔在放松荡秋千的时候这么恶劣地说起那黑暗的过往而恼怒。
这个人怎么这样恶劣,就喜欢在这样开心的时候捅他一刀,然后看着自己为他感到难过和心疼,好获得被在意的感觉。
就和他梦里一样,在他面前卖弄自己的可怜,好达成想要的结果。
“希多尔,你不能这样,”赫因走上前,停驻在法老王的面前,“你不能自己走出来了,却还把我推进坑里,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让我难受,让我为你心疼就这么有成就感吗?”赫因脸色逐渐因愤怒变得木然,“可你知道你不能一直如此,渐渐地我会感到厌倦,不会再可怜你,那时候你又要怎么做?”
“那我该怎么做?”希多尔注视着他,“我该怎么做才能获得你的青睐?赫因,没有人教过我这些。”
“在你面前,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个死刑犯,而不是一位法老王,我拥有的所有的所有你都不稀罕,财富、地位,这些对于你来说甚至比不上一块棉花糖,这偌大的王廷,你从前觉得它是牢笼,如今喜欢的也只有寝殿和花园。”
“我用自己那黑暗的过往去赢得你的怜悯,即使我知道这种方式无异于在头上悬着一柄剑,而它迟早会落下来杀死我自己。”希多尔看着赫因的眸子里都是悲伤,即使它没有因此挤出一滴眼泪,但是望见那双眼睛的人都能感觉到它的主人此刻的心境。
“可是赫因,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去对待一个自己很在意的人,”希多尔道,“在别的孩子手上拿着糖果交朋友的年纪,我甚至没有生存喘息的空间,在别的孩子继承父母的意志学着成为家里的支柱的时候,我用刀剑对准了我的父亲和兄弟姐妹。”
“你说我为什么用这些来获得你的怜悯呢?”希多尔反问,”你说得对,我已经从那段黑暗的过往中走出来了,可是有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那就是我只有这些。”
“荣光和冠冕属于法老王,剥开那些所谓的光鲜亮丽,希多尔本人就是一个残忍无耻不择手段的可怜虫,他只能也只会用这些留住你的目光。”
希多尔站起身来:“带他回寝殿去吧。”希多尔吩咐站在一边冷汗津津的侍女。
“希多尔?”赫因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你要做什么?”
侍女上前请赫因回寝殿去,但也不敢在这种时候伸手触碰赫因,只能为难地看着他:“……殿下。”
“没打算做什么,”希多尔说,“晚上的宴会算我食言了,你待在寝殿吧,我会派人严密把守。”
“拉他回去。”见侍女不敢触碰赫因,希多尔道。
“是。”得到允许,侍女连忙上前想要拉赫因。
“不用拉我,”赫因深深地看了一眼希多尔,自己转身,“我自己会走。”
等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希多尔直接伸手拉扯秋千的铁链狠狠一扯。
这铁链经过时间的洗礼和植物的攀爬本身就不是很牢固的那一种,如果只是普通的荡秋千,那么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希多尔力气那么大,又处在暴怒当中,几乎是立刻就断裂开来。
秋千因为链条的断裂,晃晃悠悠的落下,毯子也掉在了地上。
希多尔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对花园的这片角落进行着大肆的摧残,发泄着心中的怒气。
很快地上就一片狼藉,看都不能看了。
“王,两位辅佐官已经来了。”这时,一个侍从来到了希多尔的面前。
他战战兢兢地看着法老王周边的状况,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是自己来通知法老王,他还能活下来吗?
希多尔却只是转身往王宫的一个方向走去,步履迅捷,跨步也很大。
他的目的地是一座很偏僻的宫殿,以往这里是先王妃子的寝殿,现在被作为议会厅使用。
希多尔到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除了辅佐官莫纳丝和诺安,还有一些陌生的面孔,他们有的文弱纤瘦,有的则个子高大威猛、装配有武器在身,一个个都等待着希多尔的到来。
今晚这场宴会不像是表面上那样刚刚才开始筹备,而是已经筹备很久了。
法老王要从不服管束的贵族和大臣手中收回权力,以往是没有可替代的人选,现在则不一样了。
议会厅中的每一个人或文或武,都是出色的人才,而且政治立场十分坚定,属于法老王一派。
希多尔走到最尽头的位置,大马金刀地坐下,声音发沉,依旧隐含着怒意,却极力压制着,让自己投入到忙碌当中。
“诺安,”法老王点名,“上前来回话。”
莫纳丝眉心一蹙,感觉到了不对劲——之前明明说会让自己汇报部署宴会的相关事宜,怎么临时换成了诺安?
难道……莫纳丝隐晦地看向法老王的方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不由得眼皮子狠狠一跳——王居然没有带那位殿下来议会厅,这太反常了。
看来这个晚上大家都不会太好过了,莫纳丝想,也不知道王和那位殿下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可毕竟是议会的时候,这时候派人出去打探太过打眼了,莫纳丝只能强压下心底的不安,认真倾听诺安的汇报以及时作出补充。
另一边,赫因已经回到了寝殿。
正如希多尔所说的那样,寝殿很快就被严密把守起来,连伺候的侍女都只准出不准进。
赫因知道今晚的宴会一定至关重要,可是他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心思去关注这件事情了。
希多尔突如其来的强硬让他心里憋了一股劲儿,想撒都没地方撒,只能坐在桌案边上,对着桌案的纹理发愣。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赫因想不明白,但是心里又隐隐有些知晓原因。
希多尔不明白如何靠近自己,而他自己又把他往外推了一把。
两相作用之下,才造成了现在的僵持局面。
但是告诉希多尔关于三条时间线的事情就是好的吗?对于希多尔来说,无论他坦白与否,对于前者都是不公平的。
希多尔不知道这件事情,自己就是隐瞒了他,而这种隐瞒带来的结果也已经实现了。
反之,如果他把这件事情告诉希多尔呢?希多尔会整日活在患得患失当中。诚然与此同时他也获得了争取的机会,可是万一呢,万一自己真的答应了希多尔留在古埃及,而将来的某一天自己后悔了,会不会把一切都怪到希多尔的头上。
赫因无法保证未来的自己会如何想,但是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而到了那个时候,希多尔说不定会比现在要难受千倍百倍。
为什么就是没有个两全的办法?
退一万步,就算有办法让赫因的哥哥来到古埃及,也只是对赫因来说公平了,可是对于赫因的哥哥又不公平,毕竟赫因在古埃及有牵挂,而赫因的哥哥没有,他只有唯一的弟弟。
怎么就那么难呢?怎么就那么难!